
周末下午偕妻女回家。年近花甲的母亲喜不自禁,一定要上街买点好菜招待我们。母亲说:“你们回来,妈给你们煮饭,不是受累,是高兴呀!”我便说:“我陪你去吧!”母亲乐呵呵地说:“好,好,你去,你说买啥,妈就买啥。”
到菜市需要走一段人行道,再横穿一条马路。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匆匆而行。年龄大了,母亲的双腿显得不灵便。她提着菜篮,挨着我边走边谈些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我宽容地耐心地听她诉说。人老话多,树老根多,母亲这把年纪,自然爱絮絮叨叨,别人不愿听,儿女们还能不听?
穿过马路,就是菜市了。母亲突然停了下来,她把菜篮挎在臂弯,腾出右手,向我伸来……
我与母亲初试风雨第40章 第一章熟花母喷芬芳泌蜜汁
一刹那间,我的心灵震颤起来。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呀!
上小学时,我每天都要穿过一条马路才能到学校。母亲那时在包装厂上班。学校在城东,厂在城西,母亲担心我出事,每天都要送我,一直把我送过公路才折身回去上班。横穿马路时,她总是向我伸出右手,把我的小手握在她掌心,牵着走到公路对面。然后低下身子,一遍遍地叮嘱:“有车来就别过马路”“过马路要跟着别人一起过”……
20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小手已长成一双男子汉的大手,昔日的泥石公路已改造成混凝土路,昔日年轻的母亲已经皱纹满面,手指枯瘦,但她牵手的动作依然如此娴熟。她一生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这些都被她掠头发一样一一掠散,但永远也抹不去爱子的情肠。
我没有把手递过去,而是伸出一只手从她臂弯上取下篮子,提在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小时候,每逢过马路都是你牵我,今天过马路,就让我牵你吧!”母亲的眼里闪过惊喜,笑容荡漾开来,像一个老农面对丰收的农田,像一个渔民提着沉甸甸的鱼网……
我怀念那个夜晚。
如墨的夜色涂抹了一切,漆黑的背景里,远山隐约的轮廓比白昼显得矮小,但多了些森严,像长短不一的刀枪剑戟,紧张地举起来,刺向从陡峭处黑压压扑下来的天空。河流忽然收起了温柔的光波,发出恐吓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一段并不长的路,我走得比我的记忆还要漫长。我的小手里攥着一把石子,随时投出一粒,吓唬那些我想象中可能出现的鬼影。我的衣兜里揣着一本从小朋友家里借来的书,书里讲述一个善良孩子勇敢的故事,我断断续续回忆着书里的情节,为我颠簸的脚步壮胆。夜更黑了,远山的刀枪剑戟不见了,莫非被收缴?墓地的磷火却闪动起来,令我想起一些可怖的眼睛。我的心跳加快,咚咚咚,我清楚地听见了我身体里的鼓。我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停下来。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靠紧石头,想象它就是我的祖父。接着一片片冰凉的东西落下来,一摸,才知道是雪片。我就在这里过夜?我就这样让雪覆盖?我身体里的鼓敲得更响了。
这时,一个微弱的、温柔的声音传来:“我领你回家,不要害怕。”是母亲的声音,但不是我的母亲,是与我的母亲的声音同样微弱、温柔的声音。她拉起我,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你同村的王婶。”王婶,不就是那个被斗争的地主婆吗?我在斗争会的外边曾看见过她被辱骂、被打的情形。五十多岁的脸上,织满了一百年以上的皱纹。她说她今天到水库筑堤坝加夜班刚刚回来,她喘息着,说话很吃力。她一手扛着铁锹,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那么粗糙,满手都是硬茧。此刻,我感到这双握满硬茧的手是这样温柔和温暖。
多年了,我仍然想,残酷的生存给她的是粗暴和凌辱,而她仍然以那双手传达爱意和温情。
当她把我送到家门口,她轻轻地从我的手中移开她的手。她说,谢谢你,是你的小手把我的手暖热了。我当时竟然无话可说,也许是被这浓黑的夜里突然出现的光亮照晕了,也许是并不理解这双一再被生活伤害的手所传达的爱的珍贵。今天,我有太多的话要对那双手表达,但那双手早已回到夜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