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在耿雅蕙宽大舒适的卧房里,姐妹两个人躺在巨大的欧式雕花实木床上,依旧有说不完的话,三十年了,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话必须说。
“金燕!姐姐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耿雅蕙拉着妹妹的手,她实在不愿意放开妹妹老茧突出、骨瘦如柴的手,哽咽着说
“姐!这是俺的命!是俺的命!”耿金燕淡淡地说,没有悲哀,没有不平,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
“命?!金燕!不是命!是抗争!抗争!”耿雅蕙想到自己离家出走时那寒冷得可以毫不费力地冻死人的漫漫冬夜;想起自己几番辗转,最后到了上海才落脚,历尽的艰辛;想起夫妻双双下岗那段时间的无助和困惑;想起自己的铺子被同行恶意烧掉,看着所有曾经苦心的经营瞬间化为灰烬时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愤怒;想起丈夫被绑架勒索时自己提着整整一皮包的钱,到黑窝去赎人时,自己内心的胆怯和畏惧;想起东南亚金融风暴时,自己遭遇创业以来最残酷的寒流,看着堆满仓库的衣服和空荡荡的厂房,心脏病突发险些丧命;想起一路走来的坑坑坎坎,哪一次不是在和命运做殊死的抗争。
“抗争?!什么是抗争?!”耿金燕茫然无措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金燕!”耿雅蕙的心瞬间紧缩,像被蝎子巨大的毒刺猛然刺中,让她钻心刺骨地痛:“金燕!别回去了!姐姐补偿你!给你最好的生活!”
“那怎么行!俺这辈子还能看到你,死也瞑目了!俺放心了!俺那挨千刀的老不死的还在家里,还有猪、鸡、鸭、鹅等着俺侍候,俺过两天就得往回走。”耿金燕固执地说。
“金燕!他打断了你的腿啊!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回去!都什么年代了!跟他离婚!”耿雅蕙看了一眼妹妹扭曲变形的一条腿,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文静漂亮如春季里映山红一样美丽的妹妹,再看看眼前这个历尽沧桑的村妇,真是心如刀绞。
“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婚?!俺可丢不起人!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几年活头,对付着过吧。”耿金燕麻木地说,目光暗淡得像黑影里的尘埃。
“金燕!你怎么能够忍受他对你的家暴和随便到外面找女人呢?!从前也罢了,现在有姐姐给你做主,你不要怕他。”耿雅蕙无限怜惜地说,一边紧紧地握了握妹妹的枯槁的手。
“不忍,能怎么样?有孩子!”耿金燕幽幽地说,像地狱中传来的无助叹息。
“金燕!别回去了!让姐姐照顾你!”耿雅蕙无助、无力地说。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商场上的杀伐决断和纵横捭阖在面对妹妹时却毫无用处。
“姐!俺知道你能照顾俺!可是俺有家!不能够呆在这里!俺得回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耿金燕近乎执拗地说。
“金燕!外面欠了多少高利贷,姐给你还上。”耿雅蕙张开双臂,把妹妹搂在怀里,似乎怕她像燕子一样真的飞走。
“还上干什么?!他还会借的!有了钱更没谁了!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怎么嘚瑟呢!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就让他欠着,倒安静!”耿金燕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你会吃苦的!”耿雅蕙轻声对妹妹说,用手捋了捋妹妹额前斑白的头发。
“俺不在乎!姐!爹娘死了,我们互换身份的秘密就烂到肚子里吧。绝对不可以让那个混蛋知道!不然,又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幺蛾子把戏。他就是个十足的无赖,是魔鬼!”耿金燕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突然间变得异常凌厉和绝望。
“金燕!我可怜的妹妹!”耿雅蕙失声痛哭。
“姐!你要是看我可怜,就帮衬、帮衬你大外甥柱子!摊上这样的爹,真是造孽!孩子争气,十五岁就出去打工,学厨师,自己娶了媳妇,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可是去年他媳妇病死了,看病花光了全部积蓄,房子也卖了。我也帮不上他,真是可怜!孩子嫌他爹丢人,就不回来。背后偷偷看我,给我零花钱。早就要把我接去的,这破家,怎么走得开。”耿金燕絮絮叨叨地说着,浑浊的眼里不停地流出浑浊的泪水,儿子是她内心真正的痛和牵挂。
“好!金燕,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的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我马上就联系他,让大柱来上海开店,看中哪个店面,我就给他买下来。”耿雅蕙毫不犹豫地说,她终于可以为妹妹作点事,心里异常地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