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沉默起来,眼中又开始现起一种迷茫。我料到后来的情况一定又不如他意,但也不想马上开口问。于是又在茶壶里冲上新的开水,稍微闷了一会,滤出茶水,便往他的茶杯里倒。他轻轻捏起小茶杯,开始很响地喝茶。
“后来怎么样了?你的积蓄可以在那种房子里住二三十年,应该没什么好担忧了吧?”我问。
“唉,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他叹了口气说,“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明白自由是什么状态吗?”他反过来问我。
“当然,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嘛!”我说。
他脸上又露出嘲讽的笑容,接着问:“你知道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吗?”
“就是……”我有些小心地说,“得放弃安稳的生活?”
“这只是一个方面,最初这是种挑战,可是后面的挑战才是关键呢。”
“那是什么?”
“空虚。你明白吗?我们在城里上班时,每个人的位置是什么,要做什么,都有既定的套路。可你一旦自由了,再没人规定你要做什么了,你反而不知所措了。这时候,自由是一种负担,除非你激活内在的创造力,重新创造出鲜活的景象,否则你就会感到空虚,感到无所事事,感到烦躁不安。”
“听来很有道理,”我点点头道,“可你既然知道这样,那么就去创造呗。”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他轻蔑地笑道,“像我们这种从小到大就被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人,要重新发掘天赋培养独特的创造力,那可不知道有多难呢。”
“既然如此,你是想再回来上班吗?”我问道。
“我已经试过了。”他说,“回咱们单位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我去一些私企试过。”
“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那个村子待了大约三四个月吧,这几乎也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在终南山,还有很多隐居同伴可以互相往来,有时也有访客来玩,因此还不那么寂寞,但在平凡的农村可就考验人了,我跟老农们又没有多少话题,老是上网聊天也只能望梅止渴,没法代替真实的交往。有段时间,我沉湎在电视剧中来打发无聊,一个月后我简直像个废人了。这种寂寞空虚加无聊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世界抛弃遗忘了一样,实在难受得很,因此我就回城里找工作了。可是,一份工作我只要干上两三个月,立刻就不想干了。我觉得太不自由了,太压抑天性了,因此又辞职回到那个村子。然而在村子里待上两个月后,我又无聊烦闷得受不了,于是又到城里找另一份工作。可是……”
“又做不久了是吧?”我笑道。
“是的,尝过自由的滋味之后,又受不了工作的压抑,因为这些工作实在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么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不知道,这也正是我的迷茫所在。我发觉,自己就在体验叔本华所说的钟摆人生,在无聊与苦痛之间徘徊,却找不到一个平衡点。今天其实是我又一次地辞了工作,心情实在烦闷,突然想到你,便来找你了。说实话,我原来是不打算跟过去单位里的任何同事联系的,可我觉得你跟其他人还算不同,所以还是同你联系了。”
“看来我要觉得荣幸啊,”我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当初在单位,我还觉得跟你处得不错呢,结果你一离职就连我一起断绝来往了,在你看来,我也是非常庸俗不堪的了。”
“没有的事,”他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彻底告别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而已,因为我实在受够单位里的各种虚伪了。我现在找你出来喝茶,也是想解释一下,咱们虽然路不同,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多谢抬举。”我淡然道。
他见我这样,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我们开始沉默地喝茶。然而我也在心里想,算了吧,他本就是个清高人,既然有诚意向我说这些经历,我又何必对他曾经的态度耿耿于怀呢?于是说:“一会儿请你吃火锅,有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