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季花淡淡的清香慢慢地飘散进秀的鼻孔,秀深深地吸一口,那气息中还有小月头上那淡淡的带着皂角味的发香。门口的皂夹树结了长长的皂角,那是专门用来给小月洗头发的。秀从来不喜欢商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洗头膏,她觉得那些掺合着各种味道的洗头膏会毒害了小月的头发,她还是相信强子栽的皂夹树。皂夹树很高,身上长满了刺,秀上不去,强子就用细竹竿轻轻敲打那些沉甸甸的皂角,直到它们掉落到秀的脚边。有时候,长长的皂角也会悬挂地很低,秀踮起脚尖,几根圆滚滚的皂角就会递到她手里,轻轻一拽,它们就落下来了。秀把摘下的皂角捣烂了,过滤出那些深绿的汁液,再一遍一遍涂抹在小月的头发上,一遍一遍揉搓出细白的泡沫。那时候,秀会觉得,小月的头发就像一群又饥又渴的小泥鳅,她一遍遍的揉搓拨弄着它们,它们便在她一遍遍的拨弄中滑溜溜地打着滚。
秀觉得,只有在小月的头发里,她那双长年累月劳作地几近变形的手才变回一双女人的手,灵巧的、柔软的、细滑的女人的手,她迷恋小月的头发,也迷恋自己这双沉醉在小月头发里的手。当她给小月辫辫子的时候,秀会觉得她的每根手指头上都是有眼睛的,它们能灵巧地在小月迷一样的头发里穿行,就像鱼灵巧地在柔滑的水草间穿行一样,它们不仅不会迷路,还会把那数不清的发丝一根根、一缕缕,准确无误地分拨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在小月温软的头皮上,她的手指就像犁铧,不!应该像蜻蜓的翅膀,只需轻轻一划,小月的头皮就像平静的水面,露出了一道道洁白的涟漪,一下又一下,随着一道道洁白的涟漪在小月的头顶荡漾开来,那些有灵性的头发就像无数只蝴蝶的翅膀,轻盈地在秀的手指间跳跃、扇动,再跳跃、扇动,然后再慢慢地一层一层收起来,最后,当小月瀑布一样的长发在秀的手里变成两根带着淡淡月季花香的麻花辫时,秀仿佛看到一只硕大的蝴蝶收起了最后的两片翅膀,静悄悄地翕落在小月的肩头…
“妈,我想剪头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月又进来了,她一屁股坐在秀身边的炕沿上,斜拧着身子对秀说。
“为啥呀?”秀吃惊地一下子张大了嘴巴。
“我去城里念书的那些同学都剪了学生头,我也想剪个学生头,我也想当个城里娃,不想当个山里娃!”
“当个城里娃就不要头发啦?像男娃子那样留个小平头就是城里娃啦?”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不想叫你给我辫辫子了,土气死了!”
“你…!你…!”
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明白,乖巧的小月怎么一下子学会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了。
“你…!你这么不听话,你爸知道会气死的!”
“我爸…!我爸…!我爸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说完,小月低下头,肩膀抽动着委屈地哭了。
对啊,强子已经死了,强子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秀的身体像遭到重击一样,一下子变得更加无力地瘫在炕上。
强子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秀怎么能不知道。那天,她跟着强子从砖厂拉砖回来,下山时,一个急弯没转过来,车翻了,一车砖全压在了强子和她的身上……。
“月儿,别哭了,你爸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呢么!"
“可是,你,还能给我辫辫子吗?"
小月转过身,抬起红红的泪眼看着秀。
秀愣了一下,接着吃力地抬起右胳膊,她想像以前一样把伤心的小月拉到自己怀里,可胳膊刚一抬起来,她又放下了,她看到了自己的手,那仅剩的三根指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秀记得,清醒后,她就是用这两只手,硬是把强子从那一堆砖头中刨了出来……
“我辫不了,你自己学着辫呀,你知道,你爸最爱你的两条长辫子了。”
“妈,我知道,我不是想变成城里娃,我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头发伤心!"
“妈不伤心,妈知道,你爸在天上看着咱娘俩呢!”
一个月后,秀终于能下炕了。
掀开门帘,秀看到温热的风从窗外的桑树叶子上跌落下来,卷着几片凋落的月季花瓣,在院子中打着飞快的旋。她慢慢地挪着脚步,慢慢地向那丛怒放的月季花走去,那里,小月早放好了一高一低两把凳子,她一边用手拉扯着自己瀑布一样的长头发,一边央求地冲着走过来的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