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季日短,这时候日头也落了下去。
一路小跑,年过六十的春三也有些感到吃力了,便就着别人家起房子落下的几块砖头坐了下来,春三打算歇一会儿再走。
春三将自己屁股旁边的单块砖头拿到了旁边,给阿黄留好了位置,似乎是怕阿黄的老骨头趴在上面不舒服。
没了日头,又起了风,春三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多年的眼疾了,春三早已习惯。春三挠了挠下巴的胡渣,低下头来,借着夕阳余晖,望着狗链的那一头,像是想到些什么,憨憨地笑起来,那衰老的沟纹随着嘴角一扬一收,似在那黝黑的面庞上跳起舞来,深陷的双眼里,也发着光,带了回忆的幸福。
“阿黄,你怎么也跟我一样越来越老了呢?”
“阿黄,你可一定要在我之前死啊,不然谁给你饭吃呢?你就得又脏又瘦,那就更丑了。”
“阿黄,你还是小时候可爱,毛茸茸的,那时候,她最喜欢抱你,可她每回抱你你还老要往地上跑,不给她抱,现在好了吧,你又脏又丑,没人想抱你,想抱你的人也不在了······”
“还记得那时候,你只那么一点大,她还总担心你吃得不好,长不肥,打不过其他野狗。”
“吓!阿黄你怎么长缩回去了?哎呀哎呀,是我老了眼花了么?”
“阿黄哪,自从她走了之后,这身旁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也就你了,嗨,我这呆人,你一个畜牲哪能听得懂人话!可是看见你啊,我就总还能记起那时候的事,多快活啊,田里干活,她总记着给我送水来,你也傻,没个事的天天陪我在北亩地上晒,瞧你黄毛都快晒红毛咯。”
“阿黄,不瞒你说,我最近啊,总感觉自己要到时间了,这身子骨老觉没劲,可是不行啊,不行啊,我一定要再多活几天哪。我死了,你就得饿死了,下去了,她会怪我的,不行啊。”
“阿黄,你想她吗?”
也不知道是秋天了的缘故,还是什么,风吹过春三的脸上,他总觉得湿湿的,凉凉的,那风裹挟着春三眼角的几滴飞向黄土地,扬起大片的灰。
春三就这样坐了好久,一个人说着话,说了好多好多,一句又一句,说给风听,说给阿黄听,说给在自己遥远身旁的老伴听,好像在怕自己不这样一直一直地说,就会把这些事都忘记了。
等到折断了路边的第六棵小草,春三起了身,天晚了,他该回家了。
想到刚刚一路走来不平的土路,想到那常年未修的昏暗的路灯,春三皱起了眉头。
“罢了,阿黄哪,我们今儿个就这么摸索着找到回家的路了······”
春三觉得他听到了阿黄在跟自己说“好”,他笑了笑,心想自己真的是老了。路灯一如意料中的那般昏暗,春三却又觉得那灯真是暗得让人心情愉快,他可不想让老张老王瞧见他被砖头染红的屁股呢。
“来,阿黄,快跟上。”
春三觉得手中的狗链被自己捂得有些发热,一路走,一路回想过往。他想到许多个晚上阿黄都睡在自己的床下,想到老伴去的那天晚上,它也一直守在自己身旁,会用头蹭自己的脚,然后就那么安静地趴在那里,陪他一起守夜。春三突然有些后悔,他想着回家以后一定要给阿黄在床下垫几卷干草。
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最高空,春三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影中,离乡间小道也越来越远。
前几天刮过一场大风,路两旁待收割的玉米秆都被吹得朝向春三离开的方向倾斜,那样子,竟像是在送别春三。
几天后,春三的家门口站了好些人。
“这老春怎么回事啊?都好几天没回来了。”
“是呀!一活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没道理啊,那天老春说带狗去散步,可把我吓到了,他家那黄狗不是早被那偷狗的给毒去了吗?”老张抖着淘米烧箕也凑了过来。
老张的话一说完,春三的老屋门口一阵喧哗,大家都想起了自己先前觉得春三奇怪的地方,大家三五成群地站着,谈论着,指划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悲伤的,
好像只把这事当作他们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可供一点乐趣的谈资。
有人说,春三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也有人说,春三肯定是得了痴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