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愣怔得走出肝病区,来到大厅前,天空灰蓝,密云层叠,低低压在透明的天顶上,像一只巨大的瓦钵倒扣下来,偶见几只灰鸟倥偬跌进钵中,发出“呱呱”的惨叫,扑腾几圈翅膀,坠下几只羽绒漂浮在天顶。
要下雨了。他赶紧拨打前妻的电话。前妻在上班,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听说她离婚后生了一场病,人也瘦了一圈。此时电话那头的声音仍十分虚弱。
“嘉嘉,我的了肝癌,晚期。”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哭出声来,“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有做体检啊……”
“是真的。”他笃定道,宽脸已灰了下去,嘴上却装作镇静,令电话那头宽心。
他入院,前妻替他安顿好了一切,又请了护工与她轮流照看。女友得知他得了肝癌,赶紧做了人流。
前妻特意从单位请了假,换着花样替他做好吃的,其实他已经吃不下了,出现腹水的间隔越来越短,入院才三月,他已不能站起来,坐在轮椅上被前妻推着,赏夕阳,听她讲笑话,提以前刚结婚的样子。
这十年简直就像一场两小时的电影,本以为到了高潮,却是结局。
但是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么注重体检的人肝癌已晚期才被发现?
这天,他默默躺在妻子怀里,胸前是刚刚吐出的大口血迹,妻子的眼泪滚烫得落在他脸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她抱着他,轻轻絮叨,他好像听清了什么,嘴角挂着笑,灰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陡地,他的嘴角轻轻抽动,呜咽嘶哑含糊,放大的瞳孔张皇得望着妻子的白脸,瘦弱的大手紧紧勒住她的袖口,直到脸涨得通红,终喷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她怀里。
她看着他圆睁的布满血丝的大眼,嚎啕哭起来。
“叮咚”,手机屏幕亮了,她点开短信,一串白花花的相片从屏幕涌出来,一个微胖的男人将赤条条的女人拥在壮硕的身体下,照片放大,可以看见男人背部猩红的小疹子。她正在体检中心工作,一筐血样检验标本连带篮筐“铛”得坠到地上,她慌乱得将标本拾起来。
同事走过来,安慰道:“嘉嘉,不要担心,肝癌早期只要治疗得当,患者是可以延续生命的。”
她捧着同事的手,求道:“麻烦你,替我保密,我不想让我丈夫知道病情,这样不利于他康复。”
同事点点头,替她将血样标本收拾好。她赶紧跑进卫生间,摸索出手机,查看来信的手机号,就是这个号码,这已经是第三次发这些令她沮丧的照片。她眼睛一闭,眼泪落了下来,她攒着拳头,将手机紧握。
照片里他丈夫宽厚的肩背曾无数次摩娑在她的手掌下,猩红的小疹是她手中的地图,使她按图索骥,直至他肌肤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肤的汗潮,给她粗粝的手心涂一层润手膏……
可是,如今有人来分享她的润手膏!她不要。
她想把病情告诉丈夫,促使他的病体回归家庭,但是心呢?
她要做点什么。
于是她走进体检中心取报告处,坐在电脑前,很轻松地修改了丈夫的体检报告单,她看着缓缓打印出来的纸张,心中巨浪翻腾,海潮涌到岸上,再缓缓退却,了无痕迹。是的,一切都会了无痕迹。
作为医院体检中心的负责人,没有人怀疑她在做什么。
她已计划好了。早期,所有的病症并不完全爆发。她会定期从医生朋友那里拿来配方,捡好中药,以治疗丈夫失眠和胃肠不适为借口,控制病情的发展。
为了保证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她必须把餐具分开,准备好止痛药以缓解丈夫的腹痛,为他做清淡可口的饭菜,她需要时刻关注丈夫的病情,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制造一个假象,他只是纵欲过度,劳累成疾。
本来,她会中途反悔,如果女朋友不怀上他的孩子。或者,她会花光家中的积蓄带他到国外求医,只要他不离婚。
可是,他要在她生日的当天与她一刀两断。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天,她赴生日约会前,特意给自己打了淡淡的大地色的眼影,薄薄的单眼皮敛起一丝深邃的光。涂上丝绒雾面浣纱红的唇膏,薄唇像隔了一层网,有令人不安而隐隐的诱惑。她气质怡人,虽趋于衰老,稍做修饰,仍风姿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