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晕需要看医生吗?”我问。他摇摇头,“我最讨厌看医生了。”
我给他上完药,他吃完早餐,也不去睡觉,又坐到钢琴前面弹琴。我忍不住问他:“你会难过吗?这样……”我说不出“看不见”三个字,但他立刻就明白,笑笑说:“现在不会了。”
我说:“我大概想象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弹琴的动作停了下来。
“也不过是,突然有一天,你一直以来觉得生命里再平常不过的所有事情,你的护肤品,你的手机,你的书,你周围人的表情甚至你自己的表情,所有这些,突然之前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有些东西你还能摸得到,但是感受不到。有些东西,从此就真正彻彻底底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再也不会出现。”
我想了一下。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象过,身边习以为常的一切突然间堕入黑暗,某种程度上来说完全离开了我,是怎样的感觉。
“不过,”他微笑了一下,“我失去的只是普通人的眼睛。”
“什么‘普通人的眼睛’?”
“就是,像影视剧里那样,画家的眼睛,外科医生的手,厨师的味觉之类。失去那样的东西,才更叫人惋惜吧?”
“当然不是了!”我说,“画家的眼睛跟普通人的眼睛一样重要啊!”
他没有接话,只是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说:“所以我才学弹琴,觉得这是我既可以摸到,又可以感受到的东西。”
我看着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他静坐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慢慢抬起手继续弹琴。我说:“你别弹这些曲子了,我都听不懂,你弹些俗人能听欣赏的,开心一点的曲子。”
“比如什么?”
“哎就那个,抖腿神曲,那个那个……波希米亚狂想曲。”
“……是克罗地亚吧。”
“哎对对对,那个多欢快,你会不会,来一个嘛!”
“……”
那天以后,我坚持住到他家里,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并且加上一条他晚上练琴我刚好习惯晚上写剧本的理由,他只好同意。其实我并不总习惯晚上写剧本,不过我确实喜欢晚上,晚上比白天有魅力得多。对于我这样写东西的人来说更是这样。如果什么东西晚上写不出来,白天更不会写出来。
所以我喜欢熬夜,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后半夜才睡。他睡得很早,但是到后半夜又会起来,像梦游一般安静地走到钢琴前坐下。
虽然我喜欢夜晚,但是并不喜欢现代类型的夜生活,而喜欢安静地感受夜晚,在街头吹吹风散散步,或者把台灯调暗抱着电脑打字或发呆这种类型的感受。但他的夜晚显然比我更加无趣,甚至比他的白天还要无趣。他不再弹连续的曲子,或者重复的片段,他只是一个音一个音地弹,好像刚刚认识这架琴,要熟悉一下每个琴键一样。尽管这几年来几乎每个夜晚都是这些琴键陪他度过的。
他醒来之前我噼里啪啦地零碎地打字,他醒来之后我就放下电脑,趴在沙发靠背上看他不厌其烦地、小心翼翼地来回抚摸琴键,然后按下一个键,再抚摸一会,再按下一个键,看着看着就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并且说来奇怪,比我在自己家床上睡得还要香甜。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准备好跟她交接。挂了电话,我忽然有点伤感,接着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想法,我买了几罐啤酒上来,问他要不要喝。他当然拒绝,我说:“明天我兼职就结束了,你就当欢送一下,生活得有点仪式感嘛。”他沉默了几秒钟,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盘腿坐下,“啪”地打开一罐啤酒递给他,又给自己打开一罐,吃着从他的冰箱里搜罗的一点小吃下酒,他什么也不吃,只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啜着啤酒。我举起啤酒跟他干杯:“收工愉快!很高兴认识你!”他还是不说话,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忽然喝了一大口啤酒。
大概仗着最后一天上班,又或者是酒壮怂人胆,我问他有没有一些很抓马的事情可以分享。他问我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