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强对准汽车后窗玻璃喷着水,说,就是肥猫嘛,肥猫你都不记得了?
柳青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武汉的柳青回保康过年了。不回来是个麻烦,回来也是麻烦。对他来说,回乡过年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的包袱了。过去母亲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会跑到汽车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诉她准确的归期,不告诉她她也来等,从小年夜前两天开始,天天等,一个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着呼啸的寒风,站在车站门口,让柳青想起来就心疼,他不能不回来。柳青的回乡之旅其实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对保康没有多少牵挂,他妻子清楚这一点,也就不拦他,每逢过年一家三口便各奔东西。母亲也清楚这一点,她对儿媳妇近年来的缺席并不埋怨,母亲在电话里直率地对他说过,我没几年活头了,你再尽几年孝,以后就可以跟你媳妇去广东过年了,你媳妇不是说了吗,广东过年热闹,天气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够了。
没走多远,柳青就看见他姐夫推着辆自行车从酒厂那边向他跑来,后面跟着他姐姐。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现在匆匆地跑着,似乎要努力弥补什么。看得出来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还穿着酒厂的灰色工作服。
柳青不喜欢家里人兴师动众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干脆站着不动了。一个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牵着一条狗,从牌坊湾那边走了过来。柳青起初没在意。那条小鬈毛狗嗅了嗅他的鞋和裤脚,然后他闻见了一种在夏天武汉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道。一回头,柳青看见了程少红。程少红风情万种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柳青一眼认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来程少红这个名字,以前镇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还是程少红主动,把小狗朝这儿牵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说,欢欢,给大博士鞠个躬!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柳青见到程少红仍然有点儿慌张,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又缩回了手,盯着她皮大衣上的一颗扣子,说,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在黄磷厂上班吗?
程少红说,哪儿还有什么黄磷厂?早散了,我现在在私营企业做。没办法,瞎混,没你那么聪明的脑子,做不了你那么大的事业。
柳青说,我也没做什么大事业。
程少红啪地在柳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别谦虚了,保康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几斤谁几两大家都知道。肥猫说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
柳青摆摆手,说,那叫什么上电视,我在会议上念论文,人家抓了一个镜头。
程少红说,你还谦虚,这倒不容易,从小到大都谦虚。
程少红说着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柳青尴尬起来,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过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柳青就转过脸看着他姐姐姐夫,他们正满面歉意地往赶过来。
柳青说,我的过去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程少红在他背上又轻轻地拍了一下,说,肥猫说要请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两次让你推掉了,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的一大早下了起了小雪。不大一会儿,雪化了,正在铺设光缆的道路一片泥泞。
柳青提着鞭,带着礼品奔波在几个亲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里,柳青再次听见肥猫要宴请他的事。柳青的舅舅还嘱咐他说,肥猫要请你的话,你跟他提提,能不能在他的矿山给你表弟谋个差事,要不去长途汽车上跟车也行。你身份高,没准他会给你面子的。
柳青一听就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对舅舅说,我哪儿有时间吃他的饭,镇长的饭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刘主任那里还要应酬呢。
从舅舅家出来,他决定抄近路从小巷子里回家。路过他从前上学的那所小学,他习惯性地朝校门那里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小学,却是肥猫旗下的磷矿化工厂。厂门口挂着四个红灯笼,组成“欢度春节”的字样,围墙两侧刷了醒目的标语:向管理要质量,向质量要效益。
柳青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看着铁门上挂着的大锁,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拜年的鞭炮声,忽然打了个寒战,然后他莫名地愤懑起来,嘴里说,买了学校做厂房,暴发户,暴发户呀!
肥猫的宴请对柳青来说,几乎是他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他准备用天气作借口,推掉肥猫在名人大酒店的饭局。母亲也不主张他去,她至今记得儿子当年与肥猫做朋友付出了多么屈辱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