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榆钱儿是春上农家最美的一道菜,它有好多种吃法,比如蒸着吃,将榆钱洗干净后,撒上面粉,拌匀,然后放在锅篦子上蒸熟,倒进盆里,撒上盐,拌点蒜泥,滴上几滴香油,就成了美味佳肴。
望着树上的榆钱儿,想着榆钱儿的好吃,我小小的食指含在小小嘴里,来回的唆,哈喇子顺着光光的小肚皮一个劲儿流。“小馋猫。”母亲“呑儿”笑了,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子,遂踩着凳子扒拉着树枝,一串一串将榆钱儿捋下来,放在簸箕里。我早已迫不及待,抓了一把填嘴里,呵,那个美啊,甜润香滑!琼浆玉液是什么我没吃过,只知道,那清香的味道,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代,是琼浆玉液没法比拟的。
便于一个午间,瞅母亲没在家,悄悄搬了凳子,摘榆钱。树高,我身子矮,够不着,踩了凳子翘着脚尖也没用,看着美味而得不到,我心里象猫爪儿挠了一样直痒痒。就围着榆树转圈儿。后来,不知哪来的一股急劲儿,无师自通的蹭蹭爬上树,骑着树杈,心里一阵得意。下面的榆钱儿已被母亲摘光,余下的,在高高的树梢。我沿着树枝一点一点儿走,榆树枝儿柔软,走一步颤一颤,一颤,一颤,吓得我出一身冷汗。但为了得到美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手碰到了榆钱儿,却抓不到。我急了眼,大步一跨,不料树稍太软,脚一沉,手承受不住重力,竟一头栽倒在地,恁巧哩,地上有块石,脑门儿正撞在石上。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会儿她正在北地锄草,不知怎地心一揪,赶紧往家跑,邻居已经把我送了到医院里。医生说没救了。母亲赶到时,已把我拉出了医院门外,正商量要把我埋在哪块地头上。母亲急了眼,疯一样将众人扒拉开,将我抱下车,再次送到医院里。“死马当成活马医”,医生在我的脑门里下了药捻子,是死是活,就看我的造化了。也许上天垂怜,也许命不该绝,还竟然活了。并且活蹦乱跳。只是身瘦如柴,风一吹,便能刮倒。
后来我细细分析,母亲说在我“脑子里下了药捻子”,我想母亲当时可能看花了眼,把药布缠住伤口时看错了,不然,脑子里放进异物,那真是不死才怪哩。不管怎么说,我活了,至今摸一摸左脑门,还有个疙瘩印记。而连惊带吓,加之汗水和泪水的侵袭,本就有眼疾的母亲,失明了。这个贫穷的家,更加贫穷了。还好,有那棵榆树,不至于捱饿。更是那棵榆树,让母亲摸索着从没有迷失家门。
长大了,我便要离开家门去闯荡。那天,是黄昏,霞光灿烂,母亲默默站在榆树下,默默望着我远去的方向,腰弓如虾。只有一树榆叶在哗哗作响,仿佛在劝慰母亲勿要感伤。
在外地,游子最是思乡,但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小榆树,还有母亲淡淡的哀愁。每每与母亲对话,说的最多的,总是那棵小榆树。如今,小榆树变成了老榆树,却总也不长,依然碗口那么粗,浑身满了沧桑的黑色纹理,树梢焦枯。榆枝也是低垂漫卷,细若杨柳。母亲说:“八成是那天你落地,小榆树也吓坏了吧,自此就不长了。”我呵呵笑了:“那样的话,榆树不就成了精了。”母亲那头也呵呵的笑了。过去的一切虽然记忆犹新,而童年,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了。我对母亲说:“榆树刨了吧,栽杨树,杨树长得快,卖的钱多,现在没谁家栽榆树了,长的慢,还占地方。”母亲半晌没言语,直到我“喂喂”了好几声,母亲才呐呐地说:“现在,栽树不是个季节,那得春天才行呐。”听得出,母亲的声音有点儿落寞,不情,也不愿。
我知道,母亲只所以没提出反对,是不想母子因此生分。
而我刚说出这话,也后悔了,尽管再三与母亲道了歉,尽管再三表示是无意之说,但仍是愧疚难当,心底里隐隐作痛。小榆树陪伴了母亲一生,在母亲眼里,小榆树不是树,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帮助家人的大功臣,不经意间,它已与母亲的生活深深连结在一起,彼此不分,须臾难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