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讨厌她,但你不能。
我不喜欢母亲,一直都是。
儿时记忆里,狭窄肮脏的弄堂里总是充斥着母亲对生活的各种不满。抛家弃子的丈夫是不知廉耻的猪,一起工作的同事是心肠歹毒的毒蛇,哪个邻居多看了她一眼,她也会纠缠不休,将人家骂的狗血淋头。
大家对母亲避之不及的同时,看我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我三年级一篇关于母亲的作文中,短短的八百字里,尽是些性格暴躁、爱贪小便宜、粗鲁、没文化的词语。
而此时的母亲,正僵直的躺在床上。她已经死了,至少三天。她的脸是青紫色的,肉好像要脱离骨头,软塌塌的向下耷拉着。她的手紧紧的攥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跳起来抄起鸡毛掸子,骂骂咧咧的开始自己的一天。
我不觉悲伤,自然也没有眼泪。我只是在一旁呆呆的看着她,想不通这个像刺猬一样扎了别人一辈子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对,母亲是我的耻辱。每次我路过菜市场,看到她跟别人因为几分钱而破口大骂的时候,都会默默的绕路而行。菜市场后面是一片废墟,臭水沟、动物尸体、破碎的玻璃、烂掉的食物、高高堆起的瓦砾……相比于面对母亲,废墟中的荒凉更让我心安。
母亲的葬礼非常简单,或者说,简陋。我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棺材旁,大厅内就像我想的那样,空空如也。没有人想来最后看她一眼,也没有人想来跟她告别。
这是她自作自受。
我想,我的不孝是对的,是替天行道。大家都讨厌她,我为什么不能?正如此想着,门外突然喧嚣了起来。我朝门口走去,手还没触碰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推开了。一群人蜂拥而入,他们路过我时,仿佛我不存在。
一个幼时熟知的阿姨问我我的妻呢,我说妻要送孩子上学,不方便跟我一起回来。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殡仪馆的人告诉我,要提前整理需要与母亲一起火化的遗物。
迎着秋末清爽的微风,我朝着那栋刚刚死了人的老房子一点点移动。老城区改造的不错,菜市场还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变得井然有序。后面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小学,朗朗书声伴着悦耳的鸟鸣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我却怀念起那片荒芜凄凉的废墟。
门已经老了,每次开门它都会拖着长腔,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不想在这个房子里过多停留,径直走到了母亲的卧室。
打开衣柜,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钻进了我的脑袋,衣柜里乱七八糟的堆放着起球的劣质衣服和宽松肥大的花裤子。我将衣服抱出来放在母亲死去的那张床上,一个东西突然掉了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相框。相框里的女人端庄漂亮,气质儒雅,正温柔的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男人我认识,是我父亲。可这个女人是谁呢?我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印象。
我将相框随手放在包里,坐在床上看着母亲卧室里陈旧的摆设。褪了色的家具歪歪扭扭的,仿佛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一百年。它们张着嘴,嘲笑、唾弃着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当时,为了逃离母亲,我拼命学习,复读两年后终于考到了远离家乡的上海。寒暑假时,我会找各种理由留在学校。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上海工作,努力得到了在海外驻点的机会。
结婚时,我只叫了父亲和他的妻子,并没有叫母亲。孩子出生后,我才在妻子的逼迫下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通知她我成家了。她想问我关于婚礼的事,我说办过了,然后就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