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尤为让我心花怒放的是,就在洪水刚退去不久,全市人民正忙于清理街道重整家园时,父母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以躲避洪水后弥漫全市的污浊环境和可能引发的疫情。
“外婆家”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疑是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刹那间,我的眼前就亮起这样一幅画卷:门前的小溪,远处的戏台,旮旯角的神社,路边的杂货铺,田间的大黑牛,路边的大黄狗,金黄的稻浪,青色的远山……而第二天,这幅美丽的画卷里就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我如约来到这里。我确信,由于我的出现,才让这幅画卷最终鲜活起来!
画卷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景还是从前的景,人还是先前的人,只是近两年不见,彼此生分了不少。表现尤其突出的是阿双家的黄狗,从神社那边一路狂吠着把我撵到了村口,全然不顾做奶狗时我对它的格外照顾。小伙伴们起先也是挂着一副警惕的眼神,远远地站着不肯走近一步,阿双在最前头,皱着眉头对我瞅了又瞅。但随即我们就释然了,阿双笑着跳过来接过我肩头的书包,一面大声招呼着伙伴们一面拉着我往村里走。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似乎就静止在小村里,不必去想刚过去的洪水,也不必想带过来的作业。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田边的沟渠里抓小龙虾。走近渠边,一片片小龙虾正坐以待毙地躺在水面上。阿双他们艺高人胆大,挽起裤腿立在沟渠里,徒手就把一只只的小龙虾往岸上扔。我则负责捏着筷子,在岸边和一只只气急败坏的红将军们周旋,趁其不备时一筷子拦腰夹起扔进桶里,不一会就能收获个大半桶。而后,一伙人簇拥着,一路打闹着回到外婆的家里。我们将龙虾洗净了以后,直接扔进正冒着热浪的蜂窝煤上,几秒钟后炉子里就飘出带着焦味的肉香来。
阿双家的大黄狗也渐渐和我熟识了起来,我常常剥一些烤熟的小龙虾喂它,它仰着头接过去,几口吞下去,然后继续张着嘴一边不停摇着尾巴一边对我吐着舌头,我只好再喂它一只。
可是那一天,大黄狗又开始躁动不安地狂吠起来。当时我们正在池子里戏水。阿双费了好大的劲教我游泳,虽然他极有耐心,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把大黄狗扔进池子里让我跟着练狗刨,而后自己潜到水底躲开了我。
我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模仿着大黄的动作,一遍遍的咀嚼和模仿。刚开始大黄也极有耐心,可后来就狂吠着跳上岸一路狂奔着往村口跑,我则犯了错一般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岸边。
可是随即,伙伴们都惊异着朝岸边游过来,阿双也从水底冒出来,大家匆匆忙忙的捡起岸边的裤衩套上,一边湿漉漉的浑身滴着水一边往村口赶,我也连忙紧跟了上去。
阿双他们已在村口前远远的立住,从后面看去,只见一排皮肤黝黑的背影,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每个人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湿漉漉的紧贴在屁股蛋上。大黄狗的吠声是此时整个村子唯一的声响。
这是我和阿妹(我们一直都叫她“阿妹”,现在我才意识到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呢,只是记得她的模样和造型类似开幕式时的林妙可)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狼狈的蜷缩在一个大人的身后,鞋子和白色的连衣裙上沾满污泥,就连脸上也有斑斑点点的泥水,我猜想她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失足掉进了村口田边的那处水沟里。
就在这时,外婆小跑着过来了,一边抬起腿作势要教训大黄狗,一边连连安慰着阿妹。她和阿妹身边的大人交谈了几句,大人便转身离了村子。外婆牵着阿妹往家里走,但走了几步才知道,阿妹的脚已经崴了,每走一步脚踝都疼得不行。阿妹终于大哭起来,止不住的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印记。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婆扫了我们一眼,而后将阿妹背在背上,赶鸭子似得撵着我们归家去了。
外婆家是村里唯一的屠户,所以成了村里有名的大户。早年国家困难,粮肉紧缺,外婆家的地位俨然村里的第二个村支部。据大舅说,有一年外公走夜路,揣在兜里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回来就不见了,后来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第二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被动员了起来,大家掘地三尺,愣是在天黑前把那块表给找到了,还是村长亲自送到外公手中。直到那年,外婆家的猪圈里还常年保有至少六口猪。
外婆家门外就是潺潺的小溪,从斜对着村口的阔气的双开大木门进去,正前方是饭厅和厨房,左边是两层带木走廊的起居室,起居室后面有一方小菜园。右边是两围猪圈,猪圈后面是杀猪的场所,里面有一个绞刑架造型的小木屋,木屋没有封顶,待到要杀猪时,先把猪赶到木屋里,栓上门,再用一个通电的铁叉挨着猪的耳朵放着,不多时猪就抽搐着晕倒在地了。趁着猪失去知觉,几个人联合把猪抬到边上的大灶台上。灶台前挂着好几把大小不一无比锋利的杀猪刀,灶台上是一口硕大的锅,足以容纳一整只成年大猪。趁着灶台下柴火正旺,把电晕的猪小心地放进沸水滚滚的锅里,然后趁热除毛,开膛,破肚。那个地方灯火昏沉,狭长的空间里每次杀猪时都弥漫在大锅里冒出的浓浓蒸汽里。从小我就对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感到莫名的恐惧,我把这里叫做“猪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