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莲扶着她坐到小区的休闲椅上,两个人聊了很久,当年的仇恨和竞争被岁月无声无息地淡化了,戴莲丝毫没有记恨她的意思。这让兰桂芳的心里有些许的不自在。兰桂芳看着神采飞扬的戴莲,不禁感叹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促狭。
原来戴莲离开镇里后带着8岁的儿子到城市里收破烂,后来开了收购站。儿子学习刻苦,考上了北大,又获得了哈佛的全额奖学金,毕业后留在美国硅谷,成为一名出色的高级工程师。儿媳妇也是中国到美国的留学生,孙子在美国上社区幼儿园,夫妻两人坚决不用戴莲带孩子,说这是中国社会的弊端,是对长辈的压榨和剥削,更是对孩子的戕害。戴莲虽然没有退休金,但是因为儿子出色,自己又有积蓄,过着非常悠然的生活,到世界各地旅游,没事就跳跳广场舞,练练国画。两年前儿子在这个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望江的房子作为生日礼物,完成了她多年前希望拥有一套望江房子的心愿。
兰桂芳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怎么样的滋味,羡慕、嫉妒、羞愧、怨恨、不平、迷茫、震惊,或者兼而有之。然而异地重逢的喜悦,还是让她们聊了很久,孙子也是出奇地配合,没有大吵大闹,这让兰桂芳很窃喜。戴莲似乎很喜欢冯运这个孩子,时不时地用白皙的手指抚摸孩子细嫩的小脸,还包了一个500元的红包。兰桂芳不敢看戴莲那双有着少女般光泽细腻的手,更不敢看戴莲手臂上那只标价25万元的绿玉镯子,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干枯灰暗的手背到身后。
夜已经很深了,兰桂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失眠了。五年来,她一直不敢让自己失眠,害怕自己睡眠不足,挺不住累垮了身子住进医院。她记得一年前她住了三天院,结果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水池子里堆满了餐具,卫生间的整理箱里堆积着色彩斑驳的衣物,茶几和餐桌上也是污渍斑斑,孙子更是脏兮兮地成了泥娃娃,结果她费了更大的力气才收拾整齐。从那以后,她真的不敢生病,她明白了她连生病的资本都是没有的。她的眼前晃动着一手抱着沉重得让她心生畏惧的孙子,一手推着装了蔬菜、水果的童车费力地挪动脚步的自己和那似乎永远都干不完的家务,这样的劳累真的难保不病的,而这样的病也是迟早会来的。只是她病倒了,这个家也就病倒了,儿子怎么办?孙子怎么办?她不敢想,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样的境地的,而戴莲却可以过着如此优渥逍遥的生活!她连嫉妒的底气都没有,更不要说是资本。于是,她的耳朵里又反反复复地响起戴莲说的话:“我的孙子在美国上社区幼儿园,孩子们坚决不用我带孩子,说这是中国社会的弊端,是对长辈的压榨和剥削,更是对小孩子的戕害。”“中国社会的弊端,是对长辈的压榨和剥削,更是对小孩子的戕害。”兰桂芳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自己真的是在被孩子压榨和剥削吗?自己这样无怨无悔地付出真的就是对孙子的戕害吗?自己真的是无怨无悔的吗?兰桂芳有些不能确定,然而能够确定是她失眠了。
夜似乎更深了,黑暗死死地笼罩了整个房间,没有一丝的空隙,黑色的热浪在无声无息地涌动,如同来自地狱深处鬼魅的暗流,暗流中不断地爆出戴莲那句让她震惊的话,像不断地划破暗夜的闪电毫不客气地撞击她脆弱的神经——“中国社会的弊端,是对长辈的压榨和剥削,更是对小孩子的戕害。”
兰桂芳感到从未有过的心酸、心痛、无助、无奈、无望、绝望和刺痛骨髓的失败。兰桂芳不由地苦笑,那笑声像个精灵一样冲出她的喉咙,在黑暗的房间里到处游走。于是房间里满是她痛苦干涩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