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成贵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扇朽得随时都会散架子的木门,一头栽倒在同样破旧得随时都会坍塌的破床上,浑身瘫软、面如死灰。一个在战场上能够用刺刀挑开日本鬼子的肚子,用枪托砸碎日本侵略者头颅的英雄,现在却被作践得不如卑贱的野狗。
骆成贵是国民党尖刀排排长,参加过“淞沪会战”和“长沙会战”,为了解救被日军包围的“司令部”,他身负十几处枪伤,至今体内还残留着五枚日军的弹片。在那个时代,他是想当然的英雄,用生命和鲜血打败了在中国横行十几年的日本帝国主义,捍卫了民族的尊严。1949年,溃败的国民党军官和士兵纷纷逃到台湾,没有赶上最后一班飞机的骆成贵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遣送回到湖南农村的家乡,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和教育。那时他贤惠的妻子李凤茹和九岁的儿子骆斌已经是村里改造和监管的对象,他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尽管他们一家三口整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小心翼翼地做人,依旧没有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他被狂热的红卫兵小将们戴上汉奸走狗卖国贼的帽子游街批斗,他的儿子和妻子也不得不跟他划清界限,他被狗一样地拷打、作践、辱骂、戴高帽、游街、蹲牛棚。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熬过十年浩劫的漫长岁月的,但是,他真的是活过来了。
改革开放后,随着如火如荼的经济建设和奔小康的富国强民梦想,人们的注意力转到了财富的积累和创造上,没有人再注意这个被遗弃的英雄,他被岁月的尘沙密密实实地掩盖起来,随着同时代的人的渐次地死去,没有人还记得他这个把刺刀插进日本鬼子胸膛,用枪托砸碎日本侵略者头颅的英雄。风烛残年的他也不得不依靠从小就受他牵连被骂作狗崽子的黑五类光混孙子生活。
“我为什么没有被日本人的刺刀杀死!我为什么没有被日本人的枪炮炸死?!”骆成贵用干瘪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摇摇晃晃的破床,揪扯着蓬乱得像鸟窝一样的头发。
“没有希望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给我一个公道!我彻彻底底地被时间和历史埋葬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我不想等了!没有信心等了!没有勇气等了!没有资本等了!不等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迷糊……
土屋里不断地涌出的腐尸刺鼻的味道,让村里人知道骆成贵死了。这时他的皮肉粘到了骨头上,眼窝深陷,突出灰暗的眼骨和牙床,苍蝇乱哄哄地飞着,蛆虫从腐烂的肉里往出乱爬。骆辉请村民帮忙,用塑料裹着,草草地埋葬了他。
老屋被推倒了,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在那一堆破砖烂瓦里,人们发现了国民党中央军委颁发的八枚奖章和五本荣誉证书,用油浸的牛皮纸一层一层地包裹着。这些奖章和荣誉证书虽然经历了六十多年黑暗中的埋藏,终于还是重见天日,在耀眼的阳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骆成贵为民族的付出和民族给予他的待遇是如此的悬殊。早已被资本浪潮占领的中国市场,“有意义”终究是敌不过“有意思”;昔日为民族流过的血汗终究抵不过岁月、金钱和物质的风蚀。作为一个国民党的抗战老兵,他曾经在战场上无畏无惧地和日本侵略者拼刺刀,在炮火和流弹中侥幸地活了下来。这样的侥幸到底是真的侥幸,还是不幸和不幸的开始?!作为中华民族的勇士,曾经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日子却过得如此艰辛,如此悲惨,甚至是如此地没有尊严,受尽侮辱和歧视,以至于牵连到子女儿孙,遭到子孙的记恨和鄙视,在颠沛中屈辱地生,在寂寞中卑微地死,被整个民族遗忘在幽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