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我二十四岁的时候。
有个不太熟的女子邀我一起去音乐节。当时我在家待着,什么事也不做,于是便答应了。我们是在一家摄影网站认识的,见过几面,聊天吃饭。我不认识她的朋友,不在她任何一个圈子里,所以秘密吐露得格外轻松,反之亦然。她比我小两岁,家里富得流油,第一次见面让我管她叫Miyki,尽管我已知道她姓甚名谁,但MiykiMiyki叫习惯了,还是这样称呼吧。
Miyki在澳洲上学,经常瞒着父母到世界各地撒野,有时候还飞回北京,在朋友家住上一阵,好像根本不在乎什么似的。我总暗想,她会不会有一天打个电话拖着行李住到我这里。尽管如此,我装得很正派,没有泄露过那方面的幻想。有时候她会在夜里打电话,聊起她男友,前男友,还有已经结婚却突然搂住她表白的闺蜜的老公。我装得饶有兴致,时而附和,追问,其实满脑子都是她洗澡后的裸体。
话虽这么说,她和我的状况也不是这么简单。人与人的关系从来不是匀速前进的,而是由于某件事瞬间改变,相熟,变质,或者一下子冷掉。寻常人也许是性、生死,或者其他要紧的事。Miyki大概是讲述了一次离奇的童年体验。
那个东西叫冷幻觉。
有一年冬天吃火锅,她淘气爬上方桌,伸手去抓远处的食物——要抓什么现在已经忘了——总之一不留神,手背触到冒着热气的铜锅。她哇地缩手大叫:冷!家人一面安慰一面纠正,这不叫冷,叫烫。但她确凿无疑,时隔多年仍然记得那种感觉。手触到铜锅的瞬间,先是感受到冷,然后才是热,最后是痛。这种没受到低温刺激,却错乱引发冷觉的体验,就是冷幻觉。
尽管极少听到她严肃的语气,我仍然半信半疑,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瞬间感受。是不是类似于喝酒以后浑身发热,但没过一会儿就冷了?或者发烧的时候,明明体温升高,但浑身觉得特别冷?我问。遭到否定以后,我又问她,之后还有没有类似的体验,手伸进沸水里,被烫一下就能感受到了?
不可能的,她说,这就好比自己给自己挠痒,永远行不通,因为在潜意识里,你已经知道结果会怎样了,说到底,这是一种欺骗自我的错觉,要想邂逅,除非是冥冥中的巧合。她的声音柔软轻盈,仿佛加了柔顺剂,软绵绵的,不知不觉将我卷入不现实的漩涡,周围一切缓慢抽离,变得失焦模糊了。就在我愣神的时候,电话对面空白了几秒,然后听见她更轻柔、更缓慢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整个世界是一场幻觉?”
“大概,有可能吧。”
“这些事,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答应我,不要透露给别人,也不要自己尝试,等我回国找你。”
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变得复杂了。
音乐节连续三天。我买了北京出发的单程车票,查到主办方有租帐篷的服务,想了想还是自己在户外用品店买了双人帐篷。出发当天收拾好行李,取了两千块的现金,各种酒装了满满一背包。往包里塞一盒避孕套的时候,Miyki发来信息,说已经下飞机了,还有几位朋友和她一起。我脑袋空白了一下,把避孕套扔在一边,拎包出门。过了十分钟,回屋,往包里塞了两盒。
抵达营地已是下午。由火车站到营地的巴士里坐满了奇装异服的男女,还有不少外国嬉皮,白人居多,准确地说,整趟巴士算上我不超过五个中国人。这些家伙还没到营地就控制不住了,拿蓝牙音箱放着暴躁的电子乐,喝酒、聊天、抽卷烟,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车里填满浓稠的白烟,熏得我头晕脑涨,从外面看,这辆大巴一定像是头喷吐烟雾的怪兽。司机倒是淡定得出奇,到后来,甚至被这股高涨的热情传染了,摇头晃脑,不止一次双手高举过头,吓得我直冒冷汗。
看到营地的树木时,我已经迷迷糊糊了。营地被苍翠的树林环抱着,大型音响在播放重拍电子乐,树叶震得发颤。外国嬉皮们从巴士里鱼贯而出,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像一摊呕吐物。营地大门围满了兑换手环的人,远处的保安撕破喉咙喝止偷偷翻墙进去的家伙。门口有一位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年轻人拿着喇叭大喊:“一切食物、饮料禁止带入场地!”
我走到停车场给Miyki打电话,告诉她这里有满满一包酒,但是恐怕带不进去。她让我稍等,两秒钟以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欢呼声。我隐约觉得不妙,但所有知觉已经迟钝,无力表现出任何情绪。经过漫长的等待,Miyki终于出现我面前,身后簇着一帮人,大概五六个吧,除她以外只有一个亚洲面孔,孤零零走在最后。Miyki愉快地向我打招呼,依次介绍身后的老外。这些家伙和巴士上的没什么两样,名字我一个都没记住。他们朝我微笑、握手、拥抱,然后很自觉地从地上的背包里拿酒,拧开灌下去,没过片刻就以背包为中心,围成一圈坐下了。我成了提供后勤的酒贩子,那个背包就像一座祭坛,源源不断地流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