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使坐在窗台上,一半身体任雪宰割,漂亮朋友也不舍得轻易给谁半分表情。哪怕你撕碎这张脸,她也强忍住不允你看穿。有一刹那我确信她的牙齿狠狠咬了下嘴唇,是在乔扶着窗玻璃的手,滑了一下时。我本该阻止他继续冒险,可我没有。眼见他坠楼而下,我却一言不发。他是怎么掉下去的,谁也说不清楚。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的上半身,唯独我见证了的全过程。他是想保护心中圣洁的仙女而死,死得其所。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脸上满是泪痕。我看着他的脚一点点带动身体往外蹭,右手指挥对方同步往外挪。几个女生见两人越来越大胆,自己反而愈发胆小起来。她们一骚动,乔赶紧示意对方停住,他继续挪动。大约又蹭了三下,他突然消失了。漂亮朋友像是新穿的小白鞋被谁猛踩了一脚,两眼如同目睹到死人复活般盯着地面,如果这时有人误将汤饭送入她眼里,假如她还有疼痛感,便是眼睛的幸运了。
几个女生大约确认无误后,一个接一个的尖叫,其中一个是刚入学时向乔表白过的珊妹,她冲出人群包围圈,嘴上叫着贾老师,腿脚却朝办公室的反方向跑去。另一个对漂亮朋友念念不忘的男孩,一个健步跨上前抱她入怀,看样子还想再焐焐这块怎么也熟不透的软面包。
就在那扇窗前,我们都看见了,她在流泪,不间断地流,整张脸没有表情地流。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泪里,好像稍后将会有一场魔法秀,用眼泪让乔重现。珊妹终于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不知道她是怎么意识到的,她经过我身边时猛将我推开,趴在窗台向下看,“乔一!”我想她准是用了全身力,才使得这声喊叫久久回荡在楼道。珊妹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吗?也许她看的更清楚。我刚好没戴眼镜,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粘在视线里,直到今天还在。后来我问珊妹她看见了什么,“没看清楚,我那天没戴眼镜,”珊妹说。
我在星巴克门口最后一次看了时间,两个多小时的等待,让我生起一股对咖啡的怨念。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个杯子愿意收留它。我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站在街边打电话的男人有七分像我的初恋男友,在此我必须提及他的性别,因为现在和我同床共枕的是我的初恋女友。我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男人已经无法满足我对性的体验,尽管他们此前给我的体验通通不够好。到底什么是好我说不清楚,也可能他们都足够好,不够好的是我。
你有类似的经历吗?独自走在什么地方,想找到一副和过去某个人雷同的面孔,最好有80%的相似度,唯独他最耐看的某处,那人没有。我甚至在人群中找过自己,谁和我的眉毛像、眼睛像、下巴像,等我哪天时来运转,这些有缘人都可以分走我的好运。我喝完一杯咖啡,她还没到,我又喝掉另一杯,不加糖真苦。我有些后悔,应该加雪调调味。小时候每每写到有关雪的作文,其中一句“雪给大地穿上了新衣”几乎每篇都有。现在我真替大地鸣不平,这累赘让它如何摆脱!累赘一语,乔曾用来形容珊妹。如果他死后有知自以为甩不掉的累赘,不过是比樱花还短暂的好感,或许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我也曾与人保持距离,除了乔,好像无人不多余。但我现在谁都接受,除了乔,没有人是多余。
时间流逝着,我自顾地走。催促是日常病症,不落入病的圈套是我的自在。我想回到原点等她,踩着无数双脚行过的雪路,给大地留下我的印章。天桥上人来人往,总归来的多,也就极少见到人去桥空的场景。人群不会给天桥留白,如果不受夜晚的束缚,只怕没有一处角落能长久喘息。裹挟在密集的人潮里,安全感使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的车辆和更远的地平线,车消失了,剩下地平线,这是乔会按下快门的地方。
我始终记得很多事,都和乔有关。漂亮朋友提到的乔最后拍下的雪中照,我至今不敢相信它存在过。我们看的清清楚楚,他还来不及按快门。“不,他按了,我看见它闪了一下,”漂亮朋友坚定地说。事后我和她一起从贾老师手里接过摔碎的相机,一起证实了并没有她口中的最后一张雪中照。她曾经承认的一切,可能早在病中推翻了。也许某天她会对我说乔还在,如果我能等来这天,我会回答:“他一直在。”
乔是转校生,据说是因为爸妈离婚了,他跟着妈妈,不得已才转学。谁都没见过乔所说的这位漂亮女人,只是有一次聚会后,他醉醺醺地说,那个女人像雪一样。至于怎么像,恐怕将是永久的谜了。乔的继父阳光开朗,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我最后见到他时,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匆匆从教室门前经过,除了香水味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