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过南城大营的时候,一个擎着长枪的老人站在辕门之间,身后是伏拜在地的三百余守门兵士,他抖了抖精神,向着站在马车上的杨辉行了个军礼:“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将军带我等上阵杀贼。”杨辉同样行了个军礼:“好,请归入右翼。”他知道,这些老兵虽然都不是襄阳人,但是这些年在襄阳城里,要么有了向好之人,要么有了家眷,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不会束手旁观别人践踏蹂躏自己的家。
他有了不到四百人,他要守住这座城。
再往前走,前面竟是乌压压的一群人,身上的衣物虽然污秽不堪,但手里拿着的,却都是郡兵保养良好的戈矛器械。从这群人中挤出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他咧着嘴笑道:“我说一会儿来领酒喝么……刚撬了武库的大锁,家伙事儿还有点可供用的。”
这一幕如梦如幻,杨辉只能再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对着杨辉手里拄着的“护国夫人梁”努努嘴:“您拿着我们江北总舵的信物,就是曾有恩于我们丐帮的人——况且眼下能救这城百姓的人,也就您了。”说完这些,他伏拜于地,正色道:“襄阳丐帮三千四百余口,谨供将军差遣。”
杨辉仰头深吸一口气:“请充作前军。”
眼下已经有了四千人,他的酒肉已经不足以劳军了。
南大街有个水巷,里面有口深井;深井有个还算高的井台,他站在井台之上,知道自己需要对这些要跟着他上战场的人说点什么。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而是把一坛酒倒入了水井,从中又打出一桶水,舀出一碗,一饮而尽,高喊一声:“杀贼守城!”
一时间数千人众都跟着高呼“杀贼守城!”他们以水代酒,自己先祭祀了自己、告慰了先祖,今日上城,有死无生。
“学生愿追随将军破虏平寇,保境安民。”丐帮的人众归并不久,县学的赵夫子带着二百多名县学秀才前来投奔,也一并归入中军。他和卢今然素来的不睦,而今看了看对方,也相顾笑笑,算是抿了恩仇。
“我等愿追随将军上阵杀贼。”襄阳商会陈家的家丁、部众约么千余人来投。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襄阳城里的各家大姓都有人众前来投靠——卢夫子和赵夫子带着要去上阵的书生们都是他们家的儿孙,他们怎可以再对此事袖手旁观。况且,家财万贯也是善财难舍,怎可以轻易丢弃家族祖辈经营百年的基业。
天色浮现出鱼肚白,襄阳的城头上已聚集了两万余人。
他们拿着不成规制的武器,举着色彩不同的、写着“宋”与“杨”字样的旗子,等着他们选出的将军带着自己在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日子里,慷慨赴死。
当日,襄阳城里的海棠花尽落,次日襄阳城内遍皆缟素。
但主动站在城头的他们和这座城,终于没有被征服。
三月里,草长莺飞;襄阳又是一片好景色。
昨晚城头似乎轰轰隆隆、人喊马嘶地闹了一夜,可清晨的襄阳东角还是一片清净祥和。
“吾一日三省吾身。为人谋不忠乎?与朋友交不信乎?传不习乎?”坐落在城东的卢氏学馆中传来发蒙幼童的读书声,可这么清脆的读书声,仍然未能平复学馆先生杨澄明的愤愤——卢林绍又没有来上学。可他有着实对这个十来岁的卢姓孩子无奈,毕竟两家有着血脉亲缘,看辈份,卢林绍还是他的表叔。堂下的学生们一大早就聚在一起挤眉弄眼,先生的表叔都没来,还教什么书!想到这里,杨先生一拍书案,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读书声瞬间停止,学生们偷偷地交头接耳,先生果然又为了卢林绍发火了。
看着这些一点体统都没有的学生,杨澄明的心火更是烧的旺了,汉家衣冠总不能葬送在这群竖子的手中。他挽起衣袖,稍振精神,大笔如橼,在书案的宣纸上写下了“本穴世界”四个大字;而后将笔甩手投到笔洗之中,转身肃立,盯着那副挂在正堂的孔夫子造像,再也不理会那些没有指望的弟子。
“本穴世界”——无非是“大宋世界”罢了。九十年前,从这襄阳城开始,大宋丢了江南的一座又一座城池,大宋士子也丢了一分又一分的斯文。大元已治天下九十年,这九十年间有八十年没有科举取士,来学馆读书的学生们,哪有继往圣绝学的心思,都是家里有点生意买卖,要识几个字好记记账而已。父母的希翼小,孩子向学之心就小,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整个襄阳城里,不明白的人,无非是只有杨先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