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姥姥说:“买了两毛钱的肉馅呢,不过今天的肉馅有点肥而已。”两毛钱的肉馅做成丸子,白菜汤里飘了油花,但是丸子却没见到。
姥爷自从患了偏瘫,半个身体逐渐死去,不再听他使唤,这令他愤怒不已,他变得焦灼而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姥姥身上,认为是她拿走了自己的半个身体。
此时,姥姥的辩解像在干柴上浇了汽油,姥爷愤怒地把含在嘴里的饭,用那只尚听话的手掏出来摔在桌上,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等同于原子弹爆炸,每当这时,姥姥便知烧到了姥爷的底线了,于是,一桌子人噤若寒蝉,不再出声。
姥爷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是个读书人,胡同里人们常用来骂人的话”丫-挺“他从来不屑使用,他用外国小说里的字眼骂人:“猪猡”吐出这个词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姥爷想:“猪猡”这个词最为形象,老婆和自己就像两只豪猪,平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但与此同时,豪猪身上的刺又把他们扎得疼痛不已。
姥爷决定出去遛弯,外面新鲜的空气可以令他呼出胸中郁闷的浊气。出门前,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
认真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抽烟点火,他会把火柴盒夹在两腿之间,擦着了火柴后熟练地点上一支烟,然后非常知足地吞云吐雾。有时他也会叼着烟站在街口向远处眺望,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姥姥去世时留下了几个泛黄的本子,母亲好奇地将它们一一打开,最旧的那个本子里面写满了爱情诗,最后一页的几句话很像是摘录萨特的:“在人的一生里,我们被别人界定,他人的凝视揭露了我们的丑陋和耻辱,但我们可以骗自己,以为他人没有看出我们真正的样子。”
后面的三本则记满了日常的花销:“白菜一毛,猪肉两毛,咸菜7分。”母亲惊诧地想,姥姥怎么突然从一个诗人变成了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俗人,是什么事情使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04母亲生于春天,春季木当令,木生火,木旺之时,母旺子相。姥姥是火命,母亲是木命,旧时代的姥姥对母亲很是依赖。
母亲出生后,姥姥找人算了一下,说母亲命太硬,需要有两个父亲压着,于是,母亲便有了一个干爸。即便如此,两个爸也没能压住母亲。
她果然成长为一个倔强刚烈的女人,怀着傲气孤独地活着。天地微妙变化,人间漫漫未知,1948年,母亲被一股洪流席卷着离开了北京,加入了部队,像一片树叶似的随风而去。
母亲精心设计的逃离家的细节和她母亲私奔那晚一样神秘莫测,命运在那一刻显示出一个扑溯迷离的寓意。她为自己勇敢的决定激动不已,在那个星光漫天的夜晚,她看见所有星星都在欢呼雀跃。
母亲的出走使姥姥很不高兴,她突然失去了得力的帮手,姥姥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幻想着母亲会复原回到她的身边,然而,她空等了一生。
母亲是长女,长相随了姥爷,母亲下面的妹妹就是随了姥姥,1934年遇到罕见的灾年,眼看一家人快要饿死,姥姥无奈将她送出去做了童养媳,换回了十斤小米,救了全家人的性命,那个妹妹却从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
据说姥姥送她走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那个妹妹是水命,水火相克,又有谁知?
母亲的哥哥很小就出去当学徒以贴补家用,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带大的。那时姥姥和姥爷都在小学校里教书,工资低得可怜,家里最奢侈的饭菜就是窝窝头和臭豆腐,母亲早就向往着离开这个家庭加入到革-命队伍中去。
母亲年轻时脸蛋圆圆的,像熟透的苹果放着亮光。她的眼睛细长,时而含着忧伤,时而燃起火焰。那眼神告诉人们,她的心在遥远的世界,不在这里。
结婚后的母亲总想变成一只风筝,直飞上天,轻快悠然,而生活却沉重地把她拖在地上,步履维艰,特别是有了三个孩子之后,一下子多了三个沉重的包袱。
疲惫的周末总是不期而至,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抛开琐碎的工作,能存放理想的肉身,已经乏善可陈,无处可逃。
她努力尝试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是骨子里贤惠的程度仍不够婆婆的标准,钱按月寄给婆婆,但母亲的委屈日益加剧。
母亲努力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生活折磨她的真情。但姥爷的出身终于给母亲引来了麻烦,以至于影响到她的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