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候他会在电视上看到繁华的成都,也不免会想起那姑娘,不知道她在城市里过好不好,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有时候妻子央金睡着了,他会端详着她的脸,想着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那姑娘呢?虽然他知道自己离开那城市,失去了一个可能,但他又无比清楚,他这样一个脱离寺庙修行退转的僧人,想要融入那繁华的城市,想要给那姑娘一个家,无疑是痴人说梦。他一直懊悔一个事,当时他回来的路上,一直关着手机,想着姑娘可能的留言,甚至会有多次姑娘打来的未接来电,但他开机后,却什么都没有,愤懑而忧伤的他站在河边的桥上,将那张手机卡取出来,狠狠地丢了下去。如若那张手机卡不丢,姑娘可能会打电话给他,可是,即便现在还在保持联系,那又能怎样?他又想起以前人们为他编的那美好的殉情的故事,只不过,那只是故事。
他想起姑娘,就一定会想起次仁,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自己生活里出现过,但终究还是消失在生活里,高原上的太阳每天升起,河流不停流淌,青稞割完又种,孩子们慢慢长大,父母老去死去,佛塔涮了一遍又一遍,经石刻了一块又一块,这就是命运的根本秘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没有什么永恒的。他想起了在佛学院时,上师讲课说起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三法印,此刻的体会是多么深刻,他突然明白,以前的他,将那佛法高高供奉在头顶,以为那是遥远的神明,是木雅贡嘎,是蓝天祥云,而现在,佛法是一日三餐,是熬汤治病,是收割打场,是父母妻儿,是真真切切的劳作和肌肉的酸痛,是数钱时的快乐,也是长久的沉默,不管是佛法是什么,其实都是生活。
草原上曾经传出过野狼伤人的事件,据说咬死一人,另一人重伤,狼跑了,遍寻不到,家有小孩的要叮嘱小孩不能单独出门,牛场上的牧民也要把羊圈看好,没有藏獒的一定要赶紧去找,养起来,防着野狼来袭。黑人家的草场上有两条大獒,平时孩子们都在谷地的村子里,很少来牛场,不打紧。
这条狼,不会又是次仁吧?这样的念头从黑人脑中一闪而过,他自己笑了,八九年了,那狼要是还活着,也是头老狼了,怕是牙齿都掉光了,
如何能伤人,罢了。
二十四岁那年,妹妹考上了重庆的一所大学,这是他们这个藏族村子几百年来第一个大学生,人们欢天喜地来祝贺,给妹妹敬上洁白的哈达,送上各种宝石、香料和精致的礼物,黑人躲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些年,他的辛苦终于给这个曾经走向破碎边缘的家带来了希望,这是他的努力在世俗世界开出的最美丽的花。送妹妹到重庆读书,他带上了阿妈和妻儿,在高楼耸立如森林般的城市里,终于见到了以前寺庙里上师所讲的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泪流满面,孩子们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央金也不懂,只是默默地递上了纸巾。
黑人的藏香开始慢慢卖了名堂,很多人经销商都来订货,他买了台二手皮卡车定期去康定购买香料,父亲也从几年前的抱怨自责中走出来,和母亲给他打起了下手,每个月他都会将生活费寄给妹妹,孩子们开始长大,一切犹如注定的那般美好,直到有天,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网络通讯发达的年代,很少有人写纸质的信件,当年迈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将这封信件送到黑人手上的时候,他呆在院子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信是从成都寄来的,没有寄出地址,收信地址也写的含含糊糊,但是括号里却写着“狼僧”两个字。这是他之前的诨名,这几年叫这个绰号的人少了,突然看到从千里之外的成都寄来的信有这两个字,他着实吃了一惊。
信里有夹着一张照片,刚打开时就掉了出来,照片上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他曾经念念不忘的姑娘。
他仔细端详着照片,姑娘比以前更好看,皮肤依旧白皙,气质比以前更出众,仿佛岁月一点都为难她。就是为了这姑娘,自己做出了叛道离经的事,他狠狠地盯着照片上楚楚动人的姑娘,眼泪噗噗地掉了下来。
黑人回头看看院子里,妻子和阿妈正在太阳地里抬出一块块香板来晒香,阿爸坐在门口的轮椅上,抽着烟。他叫了一声说我出去下,一溜烟跑到过了桥,跑到对岸村口高大的石头碉楼下背阴处,展开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