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娘的生日当天早上,黑人深呼吸一口气,打通了她的电话。
“扎西德勒,今天你过生日呢,我请你吃饭。”
电话那头的姑娘没说话,一会儿听到了她小声抽泣。
“你怎么了?”黑人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过来找你!”
“不用。”姑娘停止了抽泣,郁郁地说:“谢谢你,我没事。”
“你到底怎么了?我现在来找你好吗?”
姑娘说不用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只是跟男朋友又吵架了。
“男朋友?”黑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愣了一会才知唔着问:“你没说过你有男朋友。”
“谢谢你的关心,我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安静安静,完了我会联系你。”姑娘说完,挂了电话。
黑人感觉自己像是被欺骗了一样,万分沮丧,是姑娘欺骗他吗,好像不是,那又是谁呢?当初离开寺庙,说是为了家庭,但这只是一个谁都看得见的浮在面上的理由,为了姑娘,这才是他脱下僧袍的真正的原因,是他心头最隐秘最真实的秘密。
黑人在拥挤不堪却空无一人的宿舍呆呆地坐着,闭上眼,简易工棚外面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汽车喇叭声等等一切声音混杂起来,形成了风,风变大了,吹过寺庙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漫天桃花雪花一同飞舞,不知是冬天还是春天。
至此以后,那姑娘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不回,整整两个月,黑人度日如年,然而,正如老比丘当年消失一样,又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一个谜。
成都的初冬阴冷潮湿,黑人生病了。两天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粒米未进,发着高烧,整夜说着胡话,那年轻的工友给他买了些感冒药,强行喊他吃了下去,然后拍着他的额头跟他说,你娃千里迢迢来打工挣钱,别钱没挣到死求了,划不着啊。
半夜,他突然感觉口渴,起身摇摇晃晃去水龙头上喝了几口水,用冷水洗了把脸,回头倒在床上,饥肠辘辘,翻来覆去,前思后想,决定离开成都。
黑人去辞了工,康定籍的工头关心地问他出了啥问题,黑人说没啥,请你给我结算工资吧,我要回家,家里有人需要照顾。
他的离开仓促而决绝。当班车从车流中穿过整个城市,上了高速,两侧的景致从高楼变成普通民房的时候,他给姑娘发了条短信,说了他离开的原因,道了声谢谢,然后迅速关掉了手机。一路上,他猜测着姑娘给他发信息或打电话时的情景,想起她如玉的容颜,她的乌黑的眼眸,她的头发,她的气息和她的笑,但是她的身边,一定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男人穿着称头的衣服,但却看不清楚脸。
外出四个月,黑人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川西高原,班车从跑马山经过的时候,他看到辽远的天际和深秋浅灰色山丘上,散发着白光的“康定情歌”几个大字,脑中又响起那旋律: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如果不曾相见,
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怎会受着相思的熬煎……
车子停在河谷地带公路边上的夕阳里,黑人下了车,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走过河上的桥,回到家中。
阿爸阿妈都在屋里,家中一切未变,阿妈一如往昔正在张罗着生火做饭,阿爸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撕着羊绒,这才是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他跪倒在阿爸面前,泪流满面,阿爸已经接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此刻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如同小时候那般,反复摸着他的头发。
此后的生活,是黑人祖祖辈辈过的生活,春季犁田下种,秋季收割,夏季放牧,冬天蛰伏。他很快学会了父亲操持的一切农活,学会了开拖拉机,长夜里会陪家人看看电视,天气好了带家人出门去耍坝子,有时候也喝点酒,但戒了烟。
闲暇时候,他去买了些香料,做起了藏香。师父教的这个手艺他学到了精髓,派上了用场,甚至慢慢变成了家里最主要的收入。第二年,有人介绍邻村的姑娘央金给他,央金是真正的藏族姑娘,铜色消瘦的面容泛着一点点红,笑起来牙齿洁白,一条大辫子搭载肩上,捆着五彩的绳线。她是村里小学的藏语老师,有工资,做事情实实在在,干净麻利,是过日子的人。两人成了亲,一年后,小孩出生了,原来的老房子不够住,黑人又张罗着借钱修了新的二层的房子,欠了不少债,但一家人辛勤劳作,计划在几年之内就把债还完。至此,再没人提过黑人之前出家的往事,而他自己也感觉也仿佛从未在寺庙里待过,他早已接受了世间的一切,接受了无力改变的事,接受了可能发生的任何变化,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藏族青年,一条在马背上呼啸的康巴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