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发,黑框眼镜,黑口罩,灰白色的长大衣包住了全身,体型略微发胖。袁力看到这么一个姑娘走到眼前,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直接坐了下来,把手中的炸酱面放到杯子旁边。炸酱面带着汤,碗沿上躺着一只鸡腿。袁力看了看周围满满当当的座位,又以不友好的眼光盯着姑娘。姑娘没有看袁力,仿佛他已跟阴影融为同一种不可分辨的光谱,见于不见都于己无关。
姑娘摘下口罩,一张略带雀斑的脸在面条腾起的雾中迷离闪烁,眼镜片上很快凝满了水珠。袁力停下了筷子,他仿佛听到镜片上蒸气集聚的细微声响。姑娘摘下眼镜,整张脸暴露在袁力眼前。他的嘴里满是面条,牙齿只能咀嚼真实可感的食物,舌头也只能去感知炸酱略微发咸的肉丁。他看那姑娘没怎么搅拌就开始吃起面来,鸡腿从碗沿滑到碗底泡在汤里,像是一个在泡温泉时见到大男人的小姑娘,羞赧地藏在水底。姑娘挑起一筷子面,结果筷子太滑,面条重又落进汤里。她又挑了一小筷子,俯身靠近碗口,左手扶着碗,右手挑面入口,长短不齐的面像是被吸住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便进入姑娘的口中。面条在她口中与唾液交织杂糅,上齿与下齿的交替摩擦使这些面团被切分细化,随着洞开的喉咙一点一点落进畅通无阻的庞杂系统之中。
袁力吃了几口肉丁。旁边突然响起了一声与众不同的笑声,其他的嘈杂统统化为背景音。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外国人发出的声响,看他的脸型和发型可以把他归为印度人。他正滔滔不绝地用阴阳怪调与一位相貌姣好的中国女孩谈论某些趣事。显然那个女孩并没有感到有趣,在印度人大笑之际,她虽然也乜嘴一笑,不过她的眉眼却备显无奈。他们就站在袁力旁边的座位上,稍稍整理了一下占在那里的背包和围巾,便落屁股而坐。印度人边说边笑,有时甚至还出来了几句本民族的语言,女孩手托香腮,眉目皱成一团,望着印度人眉飞色舞。
袁力他们仍然在埋头大嚼。姑娘好像刚意识到自己碗里还有一只鸡腿,她夹起鸡腿,把腿骨搭在碗沿,结果没放稳滑下去了。再一次夹又滑下去了。她反复了四次才把鸡腿搭在碗沿,不过那只调皮的腿骨仍在瑟瑟发抖,似乎在等待什么机会以图再一次潜入水中。姑娘把筷子搭在碗边,望着窗外。窗台上有一盆多肉,黄色的木板窗台布满油灰。食堂对面是三层楼的女生公寓,秋风卷起梧桐叶,并将它们倾洒在女生公寓的瓦片屋顶上。衣物在阳台晾衣绳边七零八落,秋凉使整栋楼爽气逼人。
袁力恰好看到了姑娘的侧影。光线竟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状之感。袁力看着她如燕翼般圆削的鬓发。姑娘的侧影迅速闪过,随后又转过头来,低头俯向碗中的面。旁边的印度人又发出了阴阳怪气的笑,陪着他的女孩也露出一点笑容。印度人看上去更得意了,他的双臂在喧嚣的空气中胡乱摆动,犹如纳粹元首在对即将发动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作战前总动员。
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哈哈大笑,面前摆着残羹冷炙。一对严肃的情侣并肩而坐,似乎正在交流,又似乎正对着眼前的饭菜发呆。穿着食堂工作服的老大爷看着过往的学生熙来攘往,一条空空的袖子像是一筒扣不动扳机的猎枪,紧贴他身体的一侧。卖炸酱面的姑娘大声喊叫,声音在二楼奔波游走,直达楼梯口卖零食的胖老板。胖老板依然对眼前的女孩给予无私的笑,脸部肌肉已杂糅成漩涡,向鼻子中间不断麇集。袁力看到他,猛地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面。
姑娘的碗里只剩下了一碗汤,有几根面条懒洋洋地泡在汤里像桃色新闻的知情人士一样不愿露面。她拿起鸡腿,先对准鸡腿靠近腿骨的部分吮吸了一口。袁力忽然有一种舌吻般的美好。细碎的鸡肉分成了好几片,一些贴在腿骨上,另一些分离为枝桠,嫩白色的肉丝上有几滴深褐色的酱汤,慢慢从肉的末梢处向下滴落。牙齿开始靠近这些还散发热气的肉丝,一片,一片,又一片,接二连三地从腿骨滑落到口中,上半部分大片的鸡腿肉随之发出轻微的颤抖。姑娘闭口咀嚼,又微启皓齿,向那一大片肉味施以触碰。袁力可以感觉到腿骨上的残妆。鸡腿肉呈扇状牢牢围住腿骨的另一端,像是一个保护孩子免遭伤害的母亲,结实有力地同腿骨粘合粘牢。姑娘先朝鸡腿顶端横切一齿,鸡肉的撕裂声在空气中反弹撞击,最后汇聚到第二口,第三口,整个鸡腿肉已经成了残缺不齐的蘑菇伞盖,仅凭微弱之力在腿骨上负隅顽抗。袁力自觉呼吸紧张,心跳加快,他看到鸡腿肉在空气中慢慢消融,莫名的愤懑随着最后一点鸡肉的消逝而愈演愈烈。姑娘把鸡腿转过来,开始啖噬另一面的鸡腿肉。空旷的腿骨面对袁力,淡红色的血丝业已深入进骨髓。他低下头,吞食掉最后一点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