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光明抬起头来向自家的麦田南边望去,柳老五家的麦田里四男四女正在挥镰割麦,那正是老五的四个闺女和四个女婿,一个个弯腰撅腚地干得正热火朝天。柳光明从柳老五的麦田里收回目光,向自家麦田东边望去,柳老四和老伴儿正在麦田里割麦子,老四在弯着腰割,老四的老伴儿在跪着割麦子,两个人那动作不比蜗牛快老些。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尤其老四的老婆子,咋的吃得住呢?柳光明怜悯地想。
这时,柳光明看见柳老五挑着一担水桶来到了他自己的麦田边上,正在招呼闺女女婿们喝水,他自己却坐到了麦田边上一颗白杨树下乘凉去了。柳光明再次把目光收回来向柳老四老两口子望去,两个老家伙一前一后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有气无力地割着麦子。
柳光明心中一阵疼痛,觉得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尖划过心头,有点淌血的感觉,他的鼻子酸酸的。他不知为啥会有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是啥原因,但是他却就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心底的那种疼痛和那种酸楚。
柳光明抽出两瓶啤酒、两瓶矿泉水向柳老四麦田里走去。不知是为了啥,他就是觉得必须要过去,不是怜悯,也不是想起兄弟间的情谊,可就是想着必须要过去的,而且心里觉得憋屈得很难受,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柳光明走到老四的麦田里,招呼老四和老四老伴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老四停下来,满脸的汗水小溪般地直往下淌,淌流的汗水冲得老脸上的麦秸灰一道一道的沟沟,活像个唱花脸的戏子,嘴唇子上一溜的紫泡,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上火不轻。柳光明给他揭开了一瓶啤酒递给老四,老四一仰脖子咕咕喽喽地喝下去,抹了一下嘴唇子,便掏出烟袋荷包来了。老四的老伴蹒蹒跚跚地走到柳光明的面前,累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跟哭似得;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汗水洗透了,汗渍中的盐分在衣服上画出一个接一个的圈圈儿,白刺刺的;平时白皙的脸上被麦秸灰罩得变成了灰黑色,手心上磨起了一个大泡,血淋淋的。她接过柳光明递给她的矿泉水,累得连矿泉水瓶的盖儿都揭不开了,有气无力的说道:“可把俺给累死了,养了四个儿子,到老了,还得俺自己来遭这罪,流汗又流血的,还有啥活头啊?!”说着,两行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来,慢慢爬下脸庞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沟沟儿,就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得。柳光明越发地看不下去了,唯恐自己那憋屈而又莫名的泪水夺眶而出,于是转过身子向自己家的麦田走去,边走边说:“慢慢干吧,别累坏了身子啊!”
翌日,吃过早饭后,柳光明把放在平房上和院子里晾晒的麦粒摊开后,提着马杂子来到了老槐树下。
浓密的树荫下,柳老五早就到了。柳老五把自家的小饭桌也搬来了,小饭桌上铺开了棋盘,红字黑字的将帅相士、车马炮卒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就等着有棋友来开战了。棋盘旁边放着一把紫砂茶壶和几个品茗的小茶杯,地上放有一把不锈钢的暖水瓶。柳老五正一手拿着袖珍收音机,一手夹着香烟,在摇头晃脑地跟着收音机上学着哼哼京剧,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活得赛过那天上的神仙了。
柳光明走到柳老五的跟前,用手指在他头上弹了一下子,他才发现柳光明来了,赶紧关掉了收音机,说:“你咋的才来呢?俺把麦粒扒拉着摊开就出来了,呵呵,坐下来尝尝闺女们孝敬俺的好茶叶,香着哩,喝着茶,咱俩杀两盘?”
“杀两盘?”柳光明坐下说道,“你是个臭棋篓子,老是悔棋,不伺候你,呵呵,尝尝你的好茶,这还差不离儿。”
两人正说着,柳老四和老伴提着镰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疲惫不堪的,就像是刚刚被打败的俘虏似得,半点精神头儿都没了。
柳光明站起来问道:“老四哥,你麦子不是割完了吗?咋的又……”
柳老四停下步子说:“是啊,俺的昨天傍晚俺俩才割完了,今早上起了个大早用脱粒机打下来了;这不刚刚在家吃早饭时,老大老二都去叫俺这俩老不死的去帮着他们割麦子,还没等着走出家门口儿,老三老四兄弟俩也来叫俺这俩老东西去帮他们割麦子,唉,只好一家帮他们半天了。”
“他们帮着你割了吗?”柳老五也站起来问道。
“俺能有你那福气?”柳老四耷拉着脑袋说。
“儿子应该给爹割麦子,他们却不干;爹老了,干不动了,没那给儿子干的义务了!老四,你和嫂子听俺的,不去,回家去!”柳老五愤愤地把烟屁股摔到地上,将烟屁股用脚扭擦了几下子,接着说“妈妈的,都是啥玩意儿?幸亏还住在孝德街上,哪里还有半点孝顺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