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饶有兴味地发现,在早知这个冬天,这绝境里最北域的狂风接连而袭的日子,没有生灵可以逃过去。平房终将被寒冷的暴风雪狠狠地摧残,吞噬,而罪人们,就好比蝼蚁,在爆裂中灰飞烟灭,那种结局,无法想象又不得不想象。可是他却不管过去如何,已经早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这个暮春,崖山坪地的大风一日都不曾停歇。夜里睡在隔板上,面朝这屋棚壁,都能听见风,好像是数个壮汉的双拳,排成队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敲击着,让人不得安睡。可其余的流放人,至多比他早来一个季节,确乎都已习惯于此,一个个睡死沉。白天他随阿江指示沿着延伸而去的崖脊而攀爬,逆风那一边能看到蜿蜒曲折的沙砾海岸。而那是一隅肮脏的存在,建筑垃圾,废弃的船只残骸,还有死去的动物,难以置信会有人千里迢迢把这些废物运送过去,又或者,再无法接近的大山背面,这些被潮汐送来的垃圾,只是大海从别的村庄吐出的残渣吧。他看见其中一个下巴尖尖眼神狡诈的流放人在大山背脊上向阴而大笑,他思忖着,这些人,白天究竟都在干什么,都是疯了么。
狡诈流放人看见了他,露出胆怯又诡异的表情,他慌慌张张地,却质问:“干什么?你要揭露我们吗?”
“我...”他无奈地摊手,却一步一步靠近他。狡诈人左遮右挡,弱小的身躯却被他一把推开。在沙砾海岸的乱滩,果真是那白天不见踪影的十来人,搬着垃圾堆里的木材,有人疯狂地找工具,有人瘫坐在一边,睡眼惺忪地谩骂。
狡诈人战战兢兢地用尖细的声音反复威胁着:“我们绝对不会带上你的,我们的船肯定不会带上你的。你快点滚开,他们看见了必然会揍死你。”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狡诈人小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林,我们也不会带上你的,你那么逍遥,反正也无所谓生死。”
林手里捏着一叠画纸,用一个铁夹子夹着,那些铅笔和碳粉画,在山脊的风里,时而刷刷翻过,时而扬起一角。林给他看画,那画里尽是他尚未探索过的天涯海角,还有阿江,穿着各色长裙,发丝带着清新和明亮的姿态,在画里飘扬。背景的清澈之海里,有接连成串,像极了一队扬帆的航船的礁石,还有被白波阵阵掩映和勾勒的透明的卵石和交叉闪着光影的浅滩。他问林,你难道不求生,不想走,就这么甘愿坐以待毙么。
林转眼笑对:“难道你不也是?刚才那白狐狸(他喊狡诈人为白狐狸)嚷嚷着你是不是要揭露他们那会,当你看到那堆黑熊(他喊其他流放人为黑熊)在干什么那会,你的眼里,一点光也没有。这是为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我什么都没有想到。”
林说:“自己不想之事,问我作什么?四季易逝,造船那是徒劳,欣赏美景,想着阿江,那才值得。”
“我们真是两个怪人啊,死到临头,却不向生。”他想起死的力量,想起这股力量时就好像把他犯的罪再现了出来。那个黑影,那个虐童的黑影,把男孩孱弱的小身体丢弃在水道中,让他孤独地飘逝在水道的尽头,小小的头颅随着水流撞击在水道尽头半圆形的铁棍上,一次,两次,三次,几百次,直到他的头顶,血肉模糊,直到他的头发,和血肉黏在一起,直到水道里的污水都被染成了红色。这一瞬间,他闭眼,睁眼的时候,两眼血红,他不后悔自己对黑影的制裁,哪怕制裁之时,黑影的笑容毫无悔意。他就这样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身体僵直在风中,显得那么紧张。林走过来,扶着他的肩膀,按下去,随之又拍拍他的肩,说:“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我们去见见江,去享受江为大家做的美味料理吧。”
盛夏他和林刻意坐在迎风的棚下,自己搭起一个不牢靠的小圆木长凳,吃西瓜。林把西瓜籽吐得好远,阿江便靠着门廊看他们。那帮流放人前阵子因为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死了两个,伤了一个。死了的两个,尸体被他们从浅滩拖进山洞,伤的这个,每天阿江还在悉心给他换药。林轻快地吐掉一个籽,然后说给他听,本意怕是揶揄阿江:“都是将死的人了,还给他疗伤,伤好了还不是继续等死,或者在暴雪的冬天还没有降临之前,他也被同伴打死了呢。可这个阿江呀,偏偏要顶嘴,顶嘴说那什么活着就是当下,吃今天的米饭,睡今晚的好觉,这些都是切实的,夏天的这里,萤光点点,并非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