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堂妹说,好吧,那你看我的手好了。她把手伸出来让我看。她说,别怪我大言不惭,越长大越发现,我的手跟那只手越来越像了。我拉过堂妹的手,我的确是从没有好好端详过堂妹的手。谁会想去端详自己堂妹的手啊。堂妹的手指很长,但不是特别长,细,也不是特别细。关键在于一种曲线,像过于柔顺的工笔线条。摸起来柔软无骨,掌心却十分厚实。总之,这不是一双拿注射器跟酒精棉球的手。
堂妹说,后来四爷去世了,手也没人管了。就待在爷爷那个房间。我爸则认为,从墓里出来的东西,阴气重,不干净。何况四爷讲了,是唐代的。唐代,距今多少年了?我说,一千多年吧。堂妹说,一千多年的东西,从土里一朝出来了,想想就挺可怕的。我爸觉得,这东西不吉利,不该拿回家。后来,你晓得的,四爷突然病死了,死得突然,又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文管所后来历经人事变迁,我爸也不晓得该怎么还,万一是四爷偷偷拿回来的呢。文管所也一直没说过丢了什么东西。就这么送回去,万一坏了四爷的名声怎么办。东西就一直放在那里,也就我爸知道。
我说,四爷生前跟你爸关系最好。堂妹说,我觉得,说不定这只是我爸的冠冕之词。他不还,搞不好是想自己偷偷卖掉。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想你爸呢。堂妹说,贪婪呀,人性都是贪婪的。我说,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堂妹说,再后来,你也晓得的。前几年,我爸修电视,突然触了高压电,差点死了。后来命是捡回来了一条,又检查出肾有问题。如今也就剩一星半点儿的肾功能了。我爸觉得,还是这只手的问题。
我说,既然已经这么觉得,怎么不把手还回去?
堂妹说,怎么没还。你上大学那年,爷爷回来了一趟,收拾了他屋子里的许多东西。后来那只手就不在了。我爸问爷爷,手去哪里了。爷爷说,手去它该去的地方了。我说,那就是还了。堂妹说,爷爷是那年冬天走的。我说,爷爷年纪到了,走得也平静。堂妹说,八十六,是喜丧。我说,后来你爸的事,也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如果不是触了高压电,你爸就不可能去省医院做全面体检。他一辈子都没去医院体检过。那次体检是很及时的,再晚一点,可能你爸的肾就全坏了。
堂妹说,算是捡回了半条命吧。
我说,这件事也许四叔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其余的,不能太封建迷信,你也算是学医的,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堂妹说,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大概我就能更坚定一点。我说,一千二百块钱你也花了,总得尊重一下孟德尔。她笑,那是当然。然后又说,三哥,我真羡慕你。我突然一凛,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她说,你从小有那种定力,能静得下来,学得进去,我没有。我说,的确这世界上有人擅长读书,有人不擅长。就像有人吃肉好消化,有人不好消化一样,没什么优劣高下其实。年轻人出头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就读书一条路。不喜欢或者不擅长读书的话,路就难走一些。
堂妹勉强笑笑。我说,为什么不想当护士。她说,能有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辛苦。我说,大家其实都辛苦。她说,你没在医院上过夜班,你不懂。
我说,我最累的时候,坐马桶都能睡着。工作到第二天早上9点钟,回去洗个澡睡两小时,然后继续回公司。她说,你天天面对的是表格数字,我直接面对着疼痛生死,不一样。我说,像你这么说的话,医生这职业就没人做了。她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的人心肠硬吧。
我说,你心肠又有多软,主要还是手软吧,怕吃苦。她说,三哥,我从小就说不过你。我说,不要再想那只手的问题了,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跟别人的手没关系。她说,三哥,那你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的吗?
从星期一的晚上开始,毓敏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星期三早晨,我开始收拾两个人的行李。她那张机票我没有退。也不是幻想她没走,如果退掉了她的机票,就好像是我离开了她,而不是她离开了我。
巴塔哥尼亚高原上。
我把包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头靠向冰冷的舷窗,开始翻这本英国人写的旅行书。扉页上我见到一个小小的覃字,这本书竟然是我买的。上次去大阪,我想起来,这本书是我带上的,后来让毓敏拿去了。飞机开始缓缓滑行时,孤身一人的感觉才终于切切实实地覆盖到了我的身上。
堂妹问,三哥,那你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的吗?我说,问得好,我连自己是哪一刻被女朋友甩的我都不知道。堂妹说,谈恋爱是这样的,回去再吃吃饭买买东西,就又和好了。我说,不可能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吃饭和买东西就能解决的。堂妹说,女孩子一般不会不告而别的,一定有过什么讯息,是你自己错过了。我说,大概还是我不值得吧,不值得她为我留下来。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尽力做到不辜负,但好像从来没有努力过。也许也努力过吧,但我自己都不相信努力就可以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