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级的冬天,有一天下了好大雪,从家门口到校门口,都是白的一层,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放学回到家,看到我家挤满了人,很多不常见的亲戚都来了。有的在院子里坐着聊天,有的挤在门口,走近了听到村里的医生跟几个亲戚说,没必要往医院送了。老医生的话村里的人们都很信服,他先裁决一个人需不需要进医院,医院的医生再裁决需不需要救治,最后才轮到老天裁决。我走近了,人们大部分停下了聊天看着我,我黑黢黢的手里还攥着一个白白的雪球。“有志,快进屋。”一个婶婶把我拉进了屋里,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眼睛睁着一条缝,爸爸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着,“过来,有志,奶奶有话跟你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好像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奶奶半天跟我说了几个字:“有志啊,听你爸的话,好好学习,好好活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爸让我快回答奶奶。雪球在我手里快化完了,我想跟奶奶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后来,爸爸哭的大声了,外面的人们更乱了,人们把我爸拖出去了,我被挤得站不稳了,雪球掉在地上了。
那天早上上学前奶奶说给我堆个雪人,让我拿个雪球回来做鼻子。可是雪球掉在地上被人踩碎了。
后来在送奶奶走的路上,走走跪跪,我早忘了那一路扣了多少次头,后来回到家才发现膝盖和手掌都已经磨破了。后来的生活平静的继续,也可以说是安静的继续。从那以后家里说话最多的就是狗子,爸爸爱上了喝酒,那种最便宜的玻璃瓶的白酒,一箱一箱的往家里买。他清醒的时候想不到什么话来跟我交流,他喝多的时候,他可以和所有他遇到过的人交流。我在奶奶的老屋待着,不敢去打扰他。倒是从此以后,我每天出门狗子都跟着我,同龄的小孩都不喜欢跟我玩,其实我还不喜欢跟他们玩呢,他们都说,我和狗是朋友。
又过了三年,我十三岁,在读六年级。六年级一毕业,我就可以到镇上读中学,我就可以和别的人一样有一辆自行车,穿过五个村子,穿过麦田和小河,穿过清晨和黑夜。老师很为我发愁,我以前故意不写自己的名字,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我从来没有学会过写字。老师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读书还有什么用。
那年的冬天,爸爸喝酒越发疯狂,他开始买着更便宜的散酒喝,一次买一大桶,他提起桶回家,都要趔趔趄趄的走路。那天他喝多了,突然站得直直的,喊我的名字,“有志有志,过来”。他喝多后喊过很多人的名字,可是这是他第一次喊我。我不敢过去,后来听到砰地一声,我才来到他的屋里,他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第二天村医过来看他,我才知道他喝的酒有问题,铅含量太高,眼睛瞎了,可能再也不会好了。后来我很多次地想,如果那天,他叫我之后,我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面前把他扶住,他是不是就不会摔倒,是不是就不会失明。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他哭,躺在床上,背靠着墙。那段时间,他瘦的很快,脸颊凹陷了下去,脸上布满了纵深的沟壑,我不知道他这一生是不是就像脸上的皱纹一样,从来没有平坦过。但是我隐约觉得,这道沟,他好像没有力气再翻越了。我以前从不敢站在他面前好好看看他,那天我看得出神,这张脸熟悉又陌生,他是我的爸爸,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有一天,他把我喊到跟前,对我说:“有志啊,爸爸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啊。”我说:“你去哪啊。”他说:“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爸爸问你长大想做什么,你说想到星星上去。爸爸要变成一个宇航员,去星星上给你安个家。”眼泪瞬间从他灰暗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跟我说,“有志,爸爸床底下还放着一瓶糖水,你拿出来,蘸着馒头,吃了它”。我听他的话,拿出来那个绿色的瓶子,我愣住了,那不是糖水,那是半瓶农药,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农药吃下去,会死人的。他竖着耳朵听着我的动静,突然坐起来大喊了一声:“有志,爸爸对不起你”。然后就突然昏迷了过去,我应该早点想到,瓶子里的另一半农药,是被他喝掉的。我赶紧去叫村长和老医生,然后迷迷糊糊的就到了医院,抢救一直进行到晚上,医生耷拉着脑袋从急救室里出来,村长他们叹了口气,然后都把目光看向我。我并不想接受他们的注视,我把头望向窗外,想找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可是一颗星星都没有。村长问我,“娃,你看啥呢?”我说:“这黑洞洞的天空,好大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