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岳母自从入院第二天躺倒,病情就迅速恶化,并没挺过三个月。在我们还没纠结清楚到底告不告诉大姨姐,岳母突然间走了。
大姨姐赶回来时,岳母已经火化。她哭着大骂小丫隐瞒岳母病情,导致她们母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小丫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气,只默默地流着眼泪,任“老大”痛骂。我知道,这是遵守岳母临终前最后对她的交待。
大姨姐没去饭店住,而是留宿在家里,她要住岳母生前的那间卧房。我对这个大姨姐的印象停留在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国探亲。每次都很高调热闹,风光无限。她的嘴唇总是或猩红、或艳桃地十分抢眼,金丝边眼镜片后面,假睫毛在浓深眼眶扑扇着,长相倒实在模糊不清了。伴随着街坊四邻投来羡慕目光和啧啧称赞,她来去匆匆,从未在家住过。我没与她说过几句话,总不过是见面时的相互点头招呼,吃饭时吃好喝好之类的客套。对于她来说,我应该算是个外人,我又何尝不是呢。因为小丫的极力反对,我们一家没去过美国,岳母也不例外。不过岳母倒也确实不愿去,大姨姐曾来电话劝岳母,您来看看就晓得了,鸟语花香很养人咧!岳母说,不看也晓得,讲的都是鸟语,花香么,难不成外国花会比咱的花香些?她一生只在这座城市生活,除了唯一一次带着姐妹俩从乡下迁移到城里,连出城都极少。我有些想不明白,这样只知道埋头拉扯孩子的劳动妇女,怎么会憋足劲把女儿送去了地球另一端的鸟语国家。
小丫说头疼,早早回房睡了。我晓得她是使惯小性的人,受了一通“她”的哭骂,回房且生闷气呢。我却不能撇下远道来的客人不顾,只得坐下陪大姨姐。
唉!妈真是偏心啊!大姨姐从包里拿出烟盒抽一根递过来,我不抽烟的,家里连火机也没备。她掏出打火机“噗”地给自己燃着,深吸一口后,忽然随着喷出的白烟,发出声叹息来。我吃惊,还真是亲姐俩,就连说话语气都相像。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安慰她,可接下来,这位大姨姐竟自动打开话匣子,把压了多年的窝心事倒给了我这个“外人”。
刚去美国时,我常想,妈是只爱小丫的,要不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在美国苦熬,她们在国内安逸舒适地生活,根本没法体会我经历的绝望无助。大姨姐坐在我对面,烟在眼前一缕缕地升起,再慢慢消散开,使她那张洗去脂粉真实的脸看起来朦胧不清,没了红唇聚焦,我的视线有些不适应地无法着落。
原来,大姨姐在美国过得既不如意,也不风光。挣扎二十多年,还依然只是那所州立大学讲师,一年续约的那种,之前在学校化验室当了整整十七年助理。当年去美国,她缴完三千六的学费,只剩四百美元生活费,她不知道这些钱在美国能坚持生活多久。开学第一天她就去找系主任要求免学费,系主任回答说那是奖励全A学生的,等你拿到全A再来吧。她不得不玩命学习,在国内自以为英语不错,可到美国才发现,教授讲的竟完全听不懂。大姨姐咬牙从生活费挤一百美元买了录音笔,录下课堂内容,课后反复对照字典一句句抠,学期末终于拿到全A。从第二个学期起,免去国际生学费,同本地生一样只交八百美元。可就算八百,她也得拚尽全力地自己想办法打工去挣。
大姨姐跟三个中国学生在校外合租房子,每月九十,比住校内公寓省钱。便宜的留学生宿舍,只有公派留学生们才有资格申请入住,迎接国家领导人到访去机场挥舞国旗的,也只有公派生有资格。他们不愁生计,除了听课做好学生,还能各处去旅游,而我们自费生下课就赶着打工,每天睡两三个钟头,还得保证功课不落下。我当时很恨那些公派生,常与他们开玩笑,笑他们是“独宠”(蠹虫)。大姨姐把烟蒂捻灭在我拿来当作临时烟缸的小碟里,碟底有水,发出轻微的“滋”声。
我本来是有机会公派的,可惜政审没通过!她悠悠地说,租住的屋子勉强放下床和桌子,晚上睡觉时常会有老鼠从枕头上跑过。可我坚持住了两年,第一个月几乎每晚被吓哭,更想妈,想小丫,想家!我不怕吃苦,可很难忍受那种举目无亲、彷徨无依的孤独凄凉。大姨姐又点着一根烟,透过斜射过来的台灯光影,我看清她眼角深重的纹理。
买录音笔的额外开销只能从饮食上省。早、中餐只吃片面包,晚上则是方便面,整箱买很便宜的,每包还不到一毛钱;面包一元一条,临期的可以买两条,她专捡便宜买几条冰冻起来慢慢吃。在美国的前半年,她每月的饭钱压缩在三十块。渐熟悉了环境,才开始出去找工作,曾经闹过笑话,在洗衣店打工没细看洗水标,导致顾客衣服缩水,好在没要她赔偿。去做保洁,结果当天就被辞了,她无意间把人家收集几年的珍贵资料,一堆发黄的旧报纸当作垃圾扔了,当雇主气急败坏地从街边刨回资料并咆哮着“Getout”时,她竟想笑。这样的日子过得漫长又无奈,直到她遇到那个离婚老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