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纳尔逊教授,”柯利福说,“我不知道您也在这车上。”
“要知道我们都是布拉诺人,布拉诺的人总是会同一时间想家的。”
“您也在这车厢?我一直没注意到您。”
“不,不在,”肯特·纳尔逊说,“往后隔着两个车厢呢。”
“那您怎么知道——”
“一个叫蜜雪儿·李的陌生女儿告诉我,在七号车厢或许能找到熟人。”
“她没告诉您是谁?”
“没有,她怎么知道我和谁认识呢。”
“她去找您做什么了。”
“哦,没什么。”肯特·纳尔逊把手从桌面上放下去,重又握紧拐杖。“你知道女人总是神经兮兮的。嗯,你知道的吧?在我印象里你总和贝拉·朗格博在一块。”
“我们只是邻居。”
“那也能了解到不少把。她们总希望,甚至是把一切都寄托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想要在自己梦境的矿层里挖掘到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肯特·纳尔逊从露面就戴着一顶整洁的、充满野性的黑色贝雷帽,短短的帽檐把他的整张脸笼罩在一片虚晃的神秘中。窗外灰色的天空中央,厚薄不均的月亮逐渐浮现出来,惨烈而仿佛代表着女权主义的月光往下俯冲着,将无数柏树的影子不厌其烦地投射到他的脸上。他的鼻子很挺拔,不仅如此,他的整张桃核般瘦削的脸型也像是在北欧人的血脉里浸泡过。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柯利福,想要逼迫他说话,或仅仅想要教他点什么。
“冈萨雷斯,忘掉我说的话,我本不应该教你这个。”
“也许您说的是对的,只是我不确定而已。”
“不,不,”肯特·纳尔逊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说道,“我该给你这个权利,让你自己去体会。”
柯利福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到穿过隔间正朝这边走过来的蜜雪儿·李,她腰板挺得笔直,嘴唇仍然红彤彤的就像一道淤血的伤疤。像两个小时前离开时一样,她再次踏着那些陈旧的牛皮皮鞋和圆滚滚的帆布包裹间的空隙,蹦蹦跳跳地移动着。
车厢里的灯被打开了,两侧对称的节能灯灯管洒下一片苍白的光芒。柯利福和肯特·纳尔逊都靠着窗,相对而坐,蜜雪儿·李坐在肯特的右侧。她把肯特的拐杖放到了过道上,倚靠着椅背。
刚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柯利福看向窗外,但是窗玻璃黑魆魆的底色又把他的视野反射到整个车厢里,而且比他先前看到的还要清晰。先前的那个戴着爵士帽的男人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除此之外,蜜雪儿·李和他的欧美文学教授肯特·纳尔逊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的座位上,像是融化了的蜡又重新凝固在了黑暗中。
突然蜜雪儿·李朝柯利福使了个眼色,不仅如此,她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着、咆哮着、带有讽刺地、先知般地冲向肯特·纳尔逊,使柯利福感到莫名其妙。见柯利福仿佛忘记了他们先前要证明的事情,于是她终于自告奋勇,试图先开口说话。
“教授,”她歪着脖子,看向肯特,“您也是布拉诺人?”
“没错,”肯特·纳尔逊说,“是个很漂亮的镇子。”
“我猜您太太也一定很漂亮。”
“如果你是指前妻,”他又把脑袋撇向窗外,黑乎乎的空气中夹杂着躁动的、冷飕飕的月光,“那的确是。”
“我们不知道您离婚了,”柯利福说,“我是说我们系。”
“你们知道我叫肯特·纳尔逊就足够了,知道别的太多事情没有任何好处。”
紧接着蜜雪儿·李再次看向柯利福,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但马上柯利福扭过头去,盯着桌板上的书包发呆。也许他还无法相信肯特·纳尔逊出卖了自己,但也许他只是无法相信蜜雪儿·李,毕竟她总共出现没有多长时间,而肯特·纳尔逊却在那矮小的讲台上站了半年了。他每次总是拄着一根藤木拐杖,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就像今天这样。他会把领带系的有棱有角,西装和马甲也总是一尘不染,然后像是个立志献身于国家、发誓不战死在战场上就会没有脸活着回来的士兵似的站在那,挺直胸膛——在这一点上真是难为他了,毕竟他已经有五十七岁,他难以像柯利福那样轻而易举地使唤自己的脊椎直立起来,而是恶狠狠地、满是妒忌心地像是硬掰一块湿木板似的把脊椎掰直——他们甚至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柯利福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这个他所熟悉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竟这么容易被人戏弄,无法相信这个笑颜常开的中年男人竟比他想的要阴郁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