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来,我竟然在搬家时翻到了那天的相片,发现自认为与事实毫无偏差的记忆,充满了错乱。那天天色阴沉,没有太阳,栏杆也只是被漆成了深棕色。他们并没有很亲昵,事实上,那表情很像是刚争吵后的僵硬。
可是,即使照片如此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承认故事是这样发生的。那并不在我的故事里,也触发不了我的任何情绪与联想。我常常更相信脑袋里的幻觉,真实的幻觉。
比那更早的记忆呢?没了,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没有一帧画面涌现,似乎连空白都没有。在那之后,我出现了,在那之前,并没有我。
想象老马的一粒细胞,和亿万个同伴们穿过幽暗的长廊,与母亲的一粒相遇。后来它(或是他?)进入了它(她?),成为了它(他?)。分化、生长。到今天之前的哪一刻,它开始有了意识?开始观照自身,开始有了“我”?
老马是哪天死的?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过了,当现在的我替代了那个没有记忆的我。
黑子懒洋洋地仰着身子躺在在草地上,露出光滑无毛的肚子,它望瞭望我,我立刻领会到它的意思,蹲下来给它做按摩。黑子伸出舌头哈着气,表示很满意。
“哪天走?”
“我想是后天吧。”
小时候听家长们讲,家里以前条件还不错,后来家产上交,又逃难逃荒,睡过战壕吃过观音粉,回来就什么也不剩了。现在,算是从头开始。所以,我从小就告诉自己,凡事都要争第一。在村里当孩子王,一呼百应,饿了领着别的孩子去偷隔壁村庄稼;有人被欺负,扛起锄头就冲出去报仇。长大了,有机会被送到城里读书,吃到了肉去过了澡堂子,发现生活可以这么好,就玩命学习。那时候坐公共汽车,都是一只手抓扶手,一只手捧书,眼睛几乎要看坏了。
“要认真工作啊,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就怕我不在,你们娘俩受欺负。等日子好过了,接你们到城里住。”
“嗯。”
山头的风不大,她盯着地上散落的银杏果,头发飘拂起来,有几根贴在额头上,显得动人。小马爬在她身上,安静地睡着。
老马是厂里最优秀的工程师,也是脾气最臭的。
当年老马设计的机床,被评为全国金奖,但他得不到多少好处,因为他的名字,排在设计图纸的第二位,第一位是厂长。
老马无所谓,虽然厂长的收入已经是他的好几倍。你去问厂里任何一个人老马是谁,他都会说,那是我们厂的顶梁柱。逢年过节都有徒弟上门探望,送水果送酒。就连厂长也经常笑眯眯的给他塞烟。这一直给老马一种“对社会做出了极大贡献”的荣誉感。以至于他经常仰着头,轻蔑地看着别人。点头哈腰,卑躬讨好,老马向来不会。
十九岁的时候,我来到老马的城市上学,母亲一道过来照顾我。老马离开宿舍,带我们一起住进楼房。
我以为一家三口可以团聚。可是老马痴迷于图纸,经常画到半夜回家。有时候下班早,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继续研究。母亲从那时候起就跟老马分房睡。除了偶尔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我们没什么交集。老马经常嫌母亲菜做得不可口,每次吃到不悦,他就筷子一放,眉间一蹙,仰起头,“不吃了,给我下碗面。”
后来,老马抽烟抽坏了肺,熬夜熬坏了肝。厂里给他办了个提前退休。至此门庭冷落,同事们不再有人提起老马。
其实,没有人认识老马,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人过完了一生,既没有活在厂里,也没有活在家里。
小马从小就乖,出生那天,他既没哭也没闹,脸蛋肥嘟嘟的,睁着小眼睛,好奇地打探这个世界。长辈们说,这娃除了长得像你,其他地方一点不像我们马家人。
马家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勤劳、豪迈、粗犷、结实。下地干活不喊累,村头跟人干仗也毫不含糊。也就是我福气好,有机会去念书,要不然还是个农民。我去刚城里工作的那几年,每次回家,小马就会和黑子一块,坐在村头等我。
小马从小就是个文弱书生样。瘦瘦小小,弱不禁风,一不干活,二不跟别的孩子耍。倒是学习成绩出奇地好,功课门门考第一。他在家的时候,要么躲在屋里看书,要么跟黑子俩坐着门口,眼睛骨碌碌直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我会刮着他的鼻子,说:“小马小马,赶快长大,照顾好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