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番商量和索求,黑人想多争取点补偿,让家里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陷入困境,但车主却将他的诉求视为无理要求,终于不再耐心聆听,对他吼道,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又不是没手没脚,做什么工作都不至于养不起弟弟妹妹吧,我在藏区路上行车十多年,独独出过这一个事,而且我告诉你,如果责任认定下来,可能我一点责任都没有,给你们钱,也是看你们是牧民……
黑人生平第一次抡起了拳头,但最后还是放下了,旁边有人两面相劝,说再适当补一点也就了事了,黑人虽然是大小伙子,可他是出家人,也不能工作,往后确实日子要艰难的多。车主瞪着眼睛,说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就只顾自己吗?出家人就不用承担家庭责任了?管球你是在汉地还是藏地,有父母在,有家在,你出不了三纲也出不了五常,家里的长子,就得顶起家!
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黑人,恍惚中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出家修行的意义,怀疑起十来岁时梦想的披上僧袍接受人们顶礼的那个场景,终是一场虚幻。回到寺庙后,他经常一个人在寺庙外面的山坡上湖边游荡,他去了次仁空荡荡的洞口,去了老比丘空荡荡的石屋,长久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
又一个去镇上采购香料的日子,他办完事,走进了电话亭,拨了一通电话。
那活物蹲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看黑人没有动静,就站起来,对峙中,它似也认出了黑人,脖子处蓬起的毛松弛下来,但却依旧保持着攻击的姿态。黑人脑中犹如一场战斗般激烈,可以确定这就是次仁,他此刻无法判断次仁依旧是一匹孤狼,还是已经加入了狼群,如果是孤狼,那么草原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伤害事件,无疑都是它干的,它伤害了黑人的一切,此刻食指一动,一颗子弹就会取了它罪恶的性命,但是,就像与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突然见面一般,甚至如同跟多年前的自己见面一般,能想到的,只是种种好,下不了手。
后来这些年,黑人过的曲折坎坷。
十八岁草原初绿的时节,他离开了寺庙。
不久前的那个傍晚,姑娘在寺庙门口给他的一个拥抱,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看到那一幕的小沙弥,不知现在修行到了什么次第,如若当年看到这一幕的不是那小沙弥,是年幼的他自己,他也一定会把这事说出去。
黑人从家里返回寺庙后不久,就看到了僧人们闪避的异样的眼光,同时听到了窃窃的小话,有关系好的同修告诉他,大家都在说他已经破坏了寺庙的规矩,和那外头来的姑娘行了媾合之事,他欲申辩,却发现别人所言之事,都不是杜撰,特别是他带姑娘两次去南坡桃林的事,讲述的如同被现场围观了似的,众人看不到的事,都往那一面想,自己纵有百口,也无法辩解,本来因为养狼一事已经给寺院造成了不太好的影响,师父也因为那事而出走,现在又起了这一件事,恐怕以后在寺庙再也不能安心地呆着了。
他充耳不闻大家的议论,木木地想了几天,用寺庙公用手机给远在拉萨的师父打了个电话,师父听他说完此事,问他究竟有没有坏了戒体。黑人说我千真万确没有做出格的事,只是有拥抱身体接触,不巧被人给看到了。半响,师父才慢慢地说:“黑人,你不是小孩了,但你还有没有受比丘戒,严格来说你也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修行路上,魔王干扰,变化多端,稍不留神,戒体就染浊了,浊了那三皈依就不再殊胜了,也就不可能再修得究竟的解脱,师父相信你无大错,但声色关上,哪怕动念都得忏悔,何况你身体有接触,身体一接触,念想就往坏路上走了,这个事,师父想一想,看你怎么样过这一劫,这色头上的因果重罪,自有果报,你且自己受着吧。”
师父说的很明白了,黑人也听得很明白了,这事已然无解。
他给姑娘打通了电话,说要去找她,姑娘吃了一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黑人说见了面我自然会告诉你。
黑人直接找了堪布上师。他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跟堪布说出了想要回家的意愿,堪布未曾听说关于他的种种事端,依旧慈悲地问他原因,黑人不敢说这事,只说家庭遭遇的变故,父亲丧失了劳动能力,弟弟妹妹都需要人照顾,阿妈一个人,难以为继。堪布听完,半晌没出声,黑人跪在地上,头点着地,一动不敢动。堪布叫周围侍从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俩,堪布说你的师父因为你私养了一头狼的事,替你受了一个责罚,他跟我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修行路上可以走得很远,我信他的眼力,但是你的尘缘未断,修行的路,怕是要变得更艰难了,你要知道,这僧衣披上也不容易,脱了就更不容易,脱了可就穿不回来了。家里的事,有其他办法你就想,如果实在没有,那就回家吧。你记着了,这世间,没有狼也没有人,狼也是人,人也是狼,一切相都是心,说完,照例摸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