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完了年饭,乔二媳妇争着去洗碗。一家人坐下来看电视,杜惠梅坐了一会儿,说回家去给牲口们添把食再来,好歹它们也是过年嘛。杜惠梅刚要出门,婆婆出来了,端着那一海碗东西,说,给乔大拿回去吧。
杜惠梅端着东西往家走,狗儿斑斑却不断绊着他的脚。斑斑在女主人面前甩着尾巴打旋转,一点儿没有狗样子,像一只挨了鞭子抽打的陀螺。杜惠梅感觉到了什么,心里一阵狂跳。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绕过围墙回到自家门口。院门是紧闭的,钥匙还在老地方,她心里一凉,手里的大海碗突然一沉,差点掉到地上。她想了想,狗儿斑斑不会骗人啊?它想说什么自己不会不知道。杜惠梅进屋放下手上的东西,拿着一只手电前屋后屋找了个遍,没有,真的没有,要是大庚回来了,躲任何人他也不会躲自己呀。杜惠梅泄气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起不来了。但是狗儿斑斑不罢休,它咿咿呜呜叫个不停,拿爪子刨地,拿脑袋撞墙壁,急得它只差没说人话了。杜惠梅心里又腾地热起来,她看见了柴屋阁楼那架梯子竖起来了,上面有泥。她站起身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才好。事实上,她已经听见了小阁楼上有轻微的响动,小心的抑制的声响。杜惠梅突然明白过来,大声地喝斥斑斑,别闹了别闹了!大狗没有回来!大狗没有回来!杜惠梅一边拿着手电往阁楼上爬,一边说,他不会回来,他加班呐,他不会回来啦!她说这些话给谁听?应该不是对狗儿斑斑说的。
阁楼上的稻草堆里有一团沉默的阴影。
那姿态杜惠梅太熟悉了,那年生桂桂,她流血过多晕过去了,医院里下了病危通知,后来她醒过来,看见病床边上蹲了一宿的乔大庚就是这样一团影子。当时,睁开眼睛,她没哭,乔大庚哭了,哭得闷声闷气的,像个受了憋屈的孩子。
那团熟悉的影子在微微抖动着,发出一种压抑的唏唏声。
杜惠梅不声不响地关上手电。半晌,她拢了拢散开的头发,真正地明白过来,自己该要怎么做了。
阁楼上没有声音,只有两种不同的呼吸声,一个喘喘地,一个粗粗地。这时候,院墙那边传过来女儿的喊声:妈!妈哎!春节晚会开始了!让你快过来看啊!杜惠梅把头从小阁楼的窗口里伸出去,大声地回答:你们看吧,我一会儿过来啦!你爸没回来呢!
阁楼上异样的寂静消失于一阵急骤的躁动。杜惠梅仰面倒在稻草上,任那团黑影急迫地又有些怒气地撕扯开衣服……
外面透进的微光不足以看清阁楼里的东西,但气味是确凿的,那种带点汗酸的杏仁味的体气,那种粗重有力的带荞麦味的鼻息,她太熟悉了,一百年也不会忘记。但她只能拚命咬紧嘴唇,什么都不能说,千万别挑破阁楼上的这层薄薄的黑暗,千万不能挑破这层纸一样既薄又脆的空气。她明白,只要她一声怨怼,那团黑影就会立即崩溃;只要她轻轻地一把推拒,那团黑影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没有,杜惠梅什么也没做,她把自己放下了,打开了,要什么任你拿了。
儿子小点声别让你爸听见了 快点畜牲你爸快回来了
喘息……急迫的、深长的喘息……爬过山、越过河的喘息……迂回曲折、又夺路而逃的喘息……东奔西突,又一泻千里的喘息……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的喘息……杜惠梅觉得自己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地死去。
黑暗中没有一个字,没有,只有语言以外的声音——皮肤的摩擦声,唇齿的碰撞声,呼吸收放的节奏,骨头松开后的声响……死灰复燃后的浪潮是杜惠梅兴起的,开始是风平浪静的一种摇桨声,然后是风起浪涌的呻吟,有怨无艾的、如泣如诉的呻吟……峰回路转的、痛快怡然的呻吟……轻柔婉转的、鸟鸣莺啭的呻吟……落花流水、一去不复返的呻吟……杜惠梅最后一刻想喊的是:大狗!大狗啊大狗!但她喊出声的是:老天!老天啊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