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饭过后,杜惠梅打开了大门。她梳妆好了,穿得体体面面的,直穿过门前的那排李子树林,朝村委会走去。
她是去长面子的,不能因为乔大庚在外面没挣到钱,乔家就不要面子了。大庚回不来,家里人的脸面还垮不了。杜惠梅在脸上抹了点香脂,自己嗅到自己香喷喷的。
村里一伙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都看见杜惠梅来了,没人理会。婆娘等老公等急了,找到村委会来要人,这是常有的事。他们不耐烦,说找错地方了,应该到国务院去找,村里不管这些事,烦!
杜惠梅站到办公桌前,对村长说,我来交款。声音不大,屋里人都楞住了。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牌问,乔大回来了?杜惠梅说,还没呢。屋里人更奇怪了,那你来交什么……款?会计三哥离开牌桌,一脸“犯不着”的神情。杜惠梅说,债不过年,结清了好。村长笑起来了,说,乔大媳妇啊就是有觉悟,好同志呐!杜惠梅扬着脸,不声不响,看着窗外。办完手续,乔村长起身来,把杜惠梅送出门去,在门口安慰她说,乔大呢,在外面干事业,这回不回来呢,别往心里去,一家人把年过好就行啊。男人呢,又不是狗,丢不了他的,放心啦,乔大媳妇,过些天那狗日就嗅着味回来了,嗬嗬嗬!
这一夜,杜惠梅家鸡不鸣狗不叫的,全家都睡了一夜的踏实觉。杜惠梅睡在床上想,什么叫无债一身轻,这就明白了。过去说,富人不经病,穷人不经债,这是真的,要不,丈夫会大过年的不回来吗?他是想家的,这点杜惠梅知道,他想她,想女儿,想狗儿斑斑,想家里的烟火气味……在杜惠梅心里,乔大庚就是个大孩子,哪次土豆烧在灶里,他不是猴急得等不到熟,不是烧到手就是烫了嘴,有次偷了桂桂的棒棒糖吃,怪给狗儿斑斑,害得桂桂哇哇地哭了一大鼻子。更可气的是结婚之前,他等不及,在床上装肚子痛,让人找杜惠梅来给他刮痧,杜惠梅来了,他拉着她在被子里嘻嘻地笑,把杜惠梅笑得头晕目眩,骨头都散了……他就像饿了八百年的狗,连撕带啃,把杜惠梅吃得一干二净的,害得她都不敢出门来抬头见人了。大庚哪!大狗啊!大狗是乔大庚的昵称,杜惠梅专用的。杜惠梅想起他就心疼,在沉沉地坠入梦乡之前,她掉了长长一串眼泪,为大庚。
待杜惠梅睁开眼来,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一年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乔家村反到是出奇的静,像一颗石头子掉进了深水里,连一点回声也没有。
该来的已经来了,该去的已经去了,村庄里是一片尘埃落定后的空白。杜惠梅起床来,在茅厕里热漉漉地洒了一泡长尿。鸭圈里暖烘烘的气息让人迷醉,还有野外渗进来的那种泥土的清香味,她就喜欢这样的早晨,喜欢院子里宁静中的细密声响,喜欢一切都从怡然自得中醒来,然后,日光就从香樟树的枝叶间千丝万缕地洒进院子里来了。
狗儿斑斑和桂桂在院子里撒欢,把剪碎了的彩色纸屑散得满地都是。婆婆隔着院墙,喊桂桂过去吃烤米粑,桂桂和斑斑疯着闹着过去了,一会儿桂桂爬在墙头上喊,妈,婆婆叫你来过年啦!杜惠梅拿了几样顺手的炊具,挽起衣袖过去了。
过年饭在乔家庄是很讲究的,菜一样是一样,每一样都马虎不得。杜惠梅是乔家大媳妇,理当是主厨,其他人都当了下手,围着她在厨房里团团转。几妯娌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的,不过没有谁提起大庚的名字,公公婆婆笑模笑样的脸上始终有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什么。说笑间谁都知道不去碰那根弦,杜惠梅呢,也抿紧嘴唇,什么也不说。吃年夜饭前,杜惠梅回屋去拿酒,酒瓶拎在手上,她迟疑着关上院门,锁好。走了两步,又回去,把钥匙掏出来,放到旁边墙洞的一块砖头下。
婆婆在家门口迎着杜惠梅,她轻声问,乔大真的不回来了?杜惠梅看看已经发黄的天,说,谁知道他,要回早应该回了。婆婆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不等了。
桂桂和几个姐姐弟弟在屋门口点燃了鞭炮,一阵呼天唤地、收魂摄魄的爆炸声响过之后,乔家的年夜饭开席了。公公站起来说开席词,一说就碰到了那根不响的“弦”上:一家人呢,团团圆圆地……哦,还有老大……杜惠梅连忙救场,说,他来电话了,说今年加班,不回来过年了。公公端着酒杯说,加班好呐,好!有加班费嘛。到底人老了,情绪控制不住,这根哑“弦”没拨响,开席词下半截没有了。公公眼里隐藏着泪光,只草草说,大过年了,都吃吧、喝吧。人坐下来,完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婆婆会圆场,她拿来一只大海碗,说,这个呢就是乔大,把该他吃的给他装上,他什么时候回来吃都行。这一下子,一桌席才端平了。大家吃着喝着,争相你一块、他一坨地住大海碗里装东西。杜惠梅坐在装满年饭的大海碗旁边,心里辣一阵又酸一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