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奂枝的头胎,本是听从了众人的意见选择顺产,这样对胎儿和母体都好,但她实在是瘦弱,用尽所有的力气也生不下来,疼得在产房里嚎哭,没办法最后只得替她剖,倒是个六斤一两的健康男婴。望秋头一个抱起端详,堆积在眼角的笑纹像一簇花蕊,缓缓翕动着;美玲在他对过小心翼翼地帮忙托起,生怕男人抱孩子没经验摔了,又垫着脚仔细打量,随后笑向众人:“鼻子倒是和二哥一样呢!”罗老爷罗老太瞧着长孙,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慌乱乱从一块绢丝红布里拿出平安符寄名锁一股脑儿给他戴上;玉娣是极爱男孩子的,多半是因为和望春只得一女的缘故,见着这侄儿也是异常狂喜,从望秋那接过手抱在怀里左亲右亲,连着一口一个“心肝”唤着,转而又抱得低低的给颖娟绮娟看,笑道:“喏,这是弟弟。”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眨巴着眼睛望着襁褓里的小人儿,跟望着半剖开的蚕蛹里的白胖的蚕没什么分别。他们给他取名叫“凤斋”。
凤斋满月正值酷暑,罗家只邀请近亲赴宴。头晚奂枝的爸妈便携上孙子从南通渡江而来,茶干、发糕、黄桥烧饼装了两篾篓,是望秋去渡口接的他们。到家亲戚间互相寒暄慰问一番,又高高兴兴地看外孙,往他肉嘟嘟的小手里塞红包,完了蒋老太带孙子上楼探望奂枝。
奂枝正在准备浴具洗澡,她穿一件荷叶边领口的米色半开襟绉布衬衫,配桃红色灯笼裤,油汪汪的脸在昏黄的灯泡光底下像镀金菩萨,头发分披在两旁,发根一绺绺黏黏地紧贴头皮,还带着斑斑雪花。蒋老太笑道:“哟,你这一身的垢!”奂枝先是喜滋滋地喊了声“妈”,随后嗔道:”可不是吗!都臭死了!我和望秋讲,下次得掐准个凉爽的天气生。”蒋老太努起嘴说:“开玩笑也得有度,再生一个就得罚钱喽!”奂枝跑到靠南窗的一张布艺沙发旁,将散乱的小孩子衣服胡乱归折几下让蒋老太和侄儿坐,又把电风扇的头旋过来对准他们。蒋老太侧着头,对着身旁的小男孩说:“你怎么不喊人?这是小姑。唔……才多久不见就不记得了?”小男孩羞答答地唤了声“小姑”,蒋老太道:“这么轻谁听得到,刚刚喊姑父的时候不是还挺大声的么?”奂枝笑道:“进宝,大声点,小姑给你吃沙琪玛。”说着转过背走到床前的橡木衣柜,从里面拎出一袋零嘴,进宝接过手,稍稍大声地道了句“谢谢小姑”。奂枝笑着别过脸又和蒋老太说:“妈和爸这一向身体怎样?赶了一天的路累坏了吧。”蒋老太道:“你爸好得很,没事还研究着打打太极,我也没别的,就还是高血压的老毛病。”说着解开黑布鞋上的扣袢,伸出一只肉唧唧的脚,笑道:“坐了一天的船和车,脚都肿了。”奂枝说:“其实爸妈这趟本不必来的,我同望秋商量过,等天气凉快了再回去重新置办两桌。”蒋老太道:“不打紧,你先去洗澡吧,我带你侄儿去楼下看电视,省得他拘得慌。”她搭着进宝的肩膀正要起身,眼角扫进来一个影儿,转过头,果然门槛外一个小女孩正两手扶着门框怔怔地往里看,小孩子的胆子小,看见有人发现她了,害怕得两脚往后倒退几步。蒋老太笑道:“咦?怎么不进来?”奂枝拖着草绿色凉拖走上前一看,笑道:“绮娟,来,来呀,这个是外婆,喏,还有个小表哥呢!”隔着门框绮娟借奂枝的手,迈着窸窣小步进来了,小嘴嘟嘟的,轻轻唤了声“外婆”,又唤了声“哥哥”,蒋老太拉着她的手,喜欢得无可不可,直嘱咐进宝分零嘴给妹妹吃,撮他带她去楼下玩,又向奂枝道:“这孩子,还是你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模样还没出来,如今见着竟像个娃娃。”奂枝笑道:“人都这么说,高高的额头像发酵的馒头,睫毛像黑色的笔刷头,一只殷桃小嘴。”蒋老太说:“除了嘴,别的都不像她老子。”奂枝随口说道:“像他从前那位。”蒋老太诧异地问道:“你见过?”奂枝道:“有他们的一张相片,我无意间看到的。”说完垂下头拨指甲。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像是食了一枚禁果,就像穿在钩上的鱼饵,吊住了她这一尾鱼,那窒息的难受。蒋老太在这方面是十分懂得女儿的,当下便唱起妈妈经来:“虽说晚娘不好做,可你也别多想,如今替罗家生了孙子,他们这样的人家又是有根基的,势必就好面子,总不会错待你的。平时谨言慎行一些,别给人落口舌,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奂枝道:“我知道,我也只是求个踏实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