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春一回家奂枝就把这个情况告诉给他听,唯独跳开了班主任认为他们是夫妻,而她没有表示反对的那一节,因为罗老太也竖着耳朵在听,她现在任何见闻都会和望秋说,而她不想让望秋知道有这么一出,尽管她有把握他能理解。望秋回家就只请他打听打听有没有补习老师——他现在人脉很广。不出两天就打听到一个退休老师名叫“叶雅芳”的有时间辅导,望春听了人家的意见,备礼带着颖娟上门慰问,接下来一到周末,颖娟就骑着脚踏车去补课。果然,颖娟的成绩有了些起色,大家心里才稍稍放了心。
一天,奂枝坐在正厅的沙发上织毛衣,凤斋和绮娟在玩挑花线游戏,据说玩这游戏会让天下雨。“叮零零……叮零零……”,北窗边的一只挂壁电话机响了,颖娟接起来“喂”了一声,是叶雅芳打来的。“叶老师啊,有事么?”那头叶雅芳说:“罗颖娟到现在还没来,她出门了么?”奂枝震惊道:“啊?她吃过午饭就走了呀!”说着抬头看看钟,已经过了一点了,又道,“怎么还没到,她会去哪里呢?”叶雅芳说:“快出去找找吧,别出什么事!”“哦哦哦…”奂枝急得团团转,恰巧罗老太出门打麻将了,没个大人在家,但侄女不见了,她实在坐不住,必须得出去找,便叮嘱绮娟在家照看弟弟,不许乱跑,然后跨上摩托车,又想起来要告诉望春一声,便火急火燎拨了通电话给他厂里,等了五六分钟望春才接听到,当下两人就分头去找。
再没料到颖娟会和一个男同学手牵着手在逛街,听见奂枝喊她名字,既不惊讶也不愧恧,而是冷冷甩开男同学的手,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是家的方向。奂枝只得一路尾随,空灵灵的天,两个稀疏的剪影,有种异样的感觉,乌云厚重起来,压低一些,又压低了一点,不久就要下雨——果真被挑花线招来了。
回到家,两人都湿透了,换过衣服奂枝拿吹风机给颖娟吹头发,她的藕粉色落花祥云连衣裙,后顶的风纪扣脱落了,像剪刀划开的一道浅浅的口子,露出她几颗石榴红的青春痘。这时望春也回家了,一绺刘海荡在眉间,几颗晶莹的水珠,可惜他的眼里全是眼白,一进门就问:“你去哪了?”颖娟不说话,现如今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奂枝是要告诉他这桩事的,但不能是他们父女俩面对面的时候,便道:“先把孩子的头发吹干再说吧。”“叮零零…叮零零…”,望春跑去接电话,是叶雅芳打来问询情况的,只听见他说:“已经回家了,真的对不起得很,让叶老师担心了。”
奂枝把望春拉到房里,跟他讲起了颖娟交男朋友的事,他又惊又气,正欲踱出房门找颖娟算账,又被奂枝紧紧拽住,说道:“颖娟变成这样,都是你和大嫂的过错,现在把她骂一顿打一顿又能如何?”望春听了,不觉一怔,嘴巴微微张开着,像是要呐喊,却又喊不出来,只得失去重力般往藤条圈椅上重重一坐,俯下身,双手交握,一阵阵地颤抖,谁都知道他哭了:“奂枝…我的…我的日子……为什么会……会过成这样?”奂枝听了也哭了,她没办法作出解释。
对于望春,他背负着承担家计的责任,确实没有过多精力去教管女儿,因此他冒出了续弦的想法,把这念想告诉给罗老太听,意思是要母亲帮忙踅摸,但寻了好些,别的方面犹可,唯独卡在颖娟这一点上,她们都认为颖娟若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那还不打紧,若是大到已经结婚了那更好,偏偏是一个还在念书的青春期少女,做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晚娘怕是很难的一件事,一来二去也便不了了之了,只得央求奂枝帮忙照管,奂枝一下子晋升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十分费精力的,但她却是余勇可贾。
颖娟最终考进了一所高中,虽然属于三流级别,但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一项奇迹了。
农历除夕,美玲和丈夫姚园甫、女儿姚婷婷回娘家吃年夜饭,她们约定好隔一年就在娘家吃。彼此打过照面,唯独不见颖娟,便问道:“颖娟人呢?”罗老太回答说:“在房间里。”美玲将热水袋往胳肢窝里一夹,又顺手抓起一把瓜子上楼来了。
颖娟端坐在写字台上折五颜六色的纸星星,右手小指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鲜红的冻疮,她穿一件卡其色堆领毛线衣,披一件枪色羽绒服,瓜子脸,一双雾蒙蒙的吊梢眼,冰冷冷像一只傲气的小母鸡,头发短至耳鬓,疏朗朗向两边散开,远看像一条草裙。她难得看见美玲,对她是比较尊重的,微笑着唤了声“姑姑”。美玲说:“哟,你的手倒巧,还会折这个东西,怎么不和弟弟妹妹玩?”颖娟笑道:“他们要不就是扔沙包,要不就是玩撞拐,我都这个年纪了,玩这些不是让人笑掉牙齿。”美玲噗嗤一声笑出来:“瞧你说的,你能有多大呀?”颖娟苦笑,仿佛是一种自嘲。她是真希望快点成年的,那样就能彻底脱离这个家,即使眼下她依然驻留在这片屋檐下,靠着家里生活,她也必须制造一点幻想来承诺她的未来。美玲问:“你这里有字纸篓么?”颖娟说:“没有,刚巧被奶奶拿下去用了。”美玲只好将手摊平,把瓜子壳堆在前排手指上,随后又问:“你期末考试考得怎样?”颖娟懒得具体汇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倒是没挂红灯笼。”美玲笑道:“不挂红灯笼就行了?你将来还得念大学呢。”颖娟苦笑道:“咳!这种蹩脚高中,考得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就是混一个毕业证罢了。”美玲嗔道:“你这话要是被你婶婶听见了,岂不伤心,她这些年对你也付出过许多,要没有她,你指不定是什么样呢!”颖娟露出一幅怨怼的神情,用鼻孔连哼了两声,一下子勾起了美玲的正义感,觉得颖娟没教养,但一时也想不出说些什么,嘴里咕噜咕噜踱下楼去了,颖娟虽听不清她咕哝什么,但知道越听不清越不是什么好话,心里十分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