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我五六岁的年纪,父母忙于店内生意,从而对我无暇顾及。因此我常跑到兰姐的雪糕作坊去玩。
我记不起我六岁时候一次具体的谈话,我知道有人具备这样的惊人记忆,但我实在没办法,实际上坦诚地说,包括一些我写过自以为准确无疑的对话,再过些时候回看,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偏差,记忆在消磁,信手拈来摘取回忆的时刻,你得眼睛不眨,因为每时每刻它都在挥发。
虽是如此,但总有场景。它并不是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你自己往往找不到它的重要意义。可它就一直在。高挂在记忆来来回回的厅堂,它被保护得如此之好,连灰尘都从未在此落下。不用拂拭,永远看永远崭新。
所以我永世难忘这样的场景:
水泥池里五彩斑斓的液体被大力搅动着,组合出种种诡秘莫测的图像。像星团、像哭泣女人的脸、像蜜蜂的残肢、像耳朵里开出的墨兰……这锅‘女巫的汤’还在继续随着搅拌添加着靛青、绯红、葵黄、鼠灰的食用色素,我站在池边,和高明瓦亮的白炽灯,共同见证着最终浮现而出的“预言”。
胡永大总会提醒我,别站得太近,小心池水溅到身上。胡永大就是那个负责搅拌的人,兰姐的丈夫。他戴着口罩,腰间系着黑色的皮帘,手臂上穿着护袖,形容起来像玩笑话,但他的确如临大敌般在面对着食物。终于调制好,池水复归平静却并不澄清,一如胡永大口罩之外的那双眼睛。
兰姐将模具一层一层地灌入池水,再把模具放入冷柜之中。等待时间酝酿,再打开冷柜,便出现雪糕的原型。
我总爱扮演冷柜前的‘守门人’,开合之间,接近纯白的冷空气有时还混杂着细小的冰粒,被我深深地呼吸尽情拥有。瞬间低温由呼吸道滑向肺部,凛冽至此油然而生某种滚烫的错觉。多年后,我读到马孔多“烫手的冰”,不禁微笑,向幼时守在冷柜前的自己遥遥致意。
兰姐说:“你不要吃这些,脏。我另给你拿。”她的口气不容置疑,于是乖乖等着她从冷柜一角拿出奶油棒冰给我吃。
口感柔滑的奶油棒冰,当然不是在这里加工的。兰姐的雪糕工坊在当时还不具备这样的技术,而作为一个值得被信赖的雪糕批发铺,奶油棒冰怎么能少呢,于是只好从外购来,假装‘自产自销’。
每当吃完奶油棒冰,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向母亲炫耀的时候,我妈会拉着我的手,又回到雪糕批发部。
当我看着她和兰姐为一把零钞进行艰巨的拉锯战,胡永大在旁漫长地笑着时。
我开始准备吃第二支。
母亲说:“回回都白吃,啷个(怎么)好意思嘛。”
兰姐把钱又从东线推回西线,坚守着她的‘诺曼底’:“嬢嬢(阿姨)看你说的,个小娃儿能吃多少,未必然还把我店吃垮杆了(倒闭)。”
(张,你说你记不清对话,所以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当然是根据回忆来杜撰,亲爱的驴们。)
摧毁雅典的不是肌肉发达带着刀剑的野蛮人,摧毁雅典的是时间。兰姐的铺子完全承放得下再多几个小孩的不知餍足,使她最终倒闭的是商业。
原本在她的盈利计划里,是给附近乡镇的杂货铺供货,由于她不需要考虑原料(自来水和劣质色素都不需要什么钱),不需要考虑人工(唯一工人胡永大是她的丈夫),不需要考虑房租(来自叔叔的友情价)。因此只算前期设备支出,以及电费,她能比一般的雪糕批发部价格来得低。
然而,开始着实热闹了几天,后来就进货者寥寥,及至再无人上门,池水放空了水,胡永大摘下了口罩。
这是为什么呢,兰姐想必有过这样痛苦的思考。
很快的她就不用再胡思乱想,由一个她的同学口中得知了真相,这名同学是附近乡场的,之前也找兰姐进过货。他给兰姐说,最近新进的一批雪糕,价格比兰姐所产的还便宜几分几毫。
兰姐惊愕住:他们纵然有自来水廉价色料,但是胡永大只有一个啊。
大型的雪糕批发铺子,完全可以长期不计成本甚至贴钱卖着货品,借此来弄倒不识时务的后起之秀们。
兰姐耗不起,色素有保质期,胡永大需要吃饭,当然占更大头是冷柜的电费。
好似起初兴冲冲创业,这次落寞也促,只用几个短句就能关门大吉。设备转手,原料售出,永久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