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洗脚是在一个大搪瓷盆里,盆地彩绘着天青色的蟹和湖蓝色的水草。兰姐的脚正印在蟹的螯上:
“嬢嬢(阿姨),出门在外愣(真)是累人,比在家里面开店子还恼火(折磨)不少,老板是个香港老板。不拿工人些(们)当人,三班倒,五班倒,倒来倒去,瞌睡(睡眠)都睡不好。”
母亲也曾经在工厂工作过,能理解那样的辛苦:“这次回来,你也不要客气,好好住几天休息。”
兰姐:“嬢嬢真是对人太好了,我说我回乡下去住一晚就是,硬(执意)要留我在镇上住。”
母亲又说:“阿兰,累是累到点,挣到钱才是实在的,莫去想啥子(什么)做生意的事了,自己好好干。哎,你给我说句老实话,现在还想不想做生意?”
兰姐洗完了脚,用脚跟碰着搪瓷盆壁,轻轻地晃着:
“等以后再说咯,先还债。”
第二天母亲要去县上进货,托兰姐照看我。父亲彼时已经去了贵州创业,家里的杂货店正准备转手,没找到合适卖家,因此还在营业。
中午放学回到家,兰姐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蛋炒饭,她炒来,里面放了酱油,兰姐说在广州的大排档吃过这种做法。
她问我好吃吗?我说挺新鲜。
吃完饭,我边写数学作业边看电视。她从厨房洗完碗出来也跟着看。是重播了好多遍的港版《封神榜》,眼下正演到李靖鏖战巨人。
我俩都挺意兴阑珊,兰姐拿起茶几上搁着的杂志翻了翻,看着首页的彩妆广告,低回婉转地打了个嗝。
或许因为空气中的葱味使气氛有些尴尬,或许嗝是正准备要说话才被顶出击发,她开始说话。
“我以前找嬢嬢借过不少杂志看。”
李靖和小明去甲地赛跑都太让我无聊,于是我接话,这些杂志,我都看过。
她说弟弟认识这么多字,很聪明啊。我不写了,把本子翻过来。
“兰姐,你知道最厉害的蛇是什么嘛。噜,这本上面有说,棕王蛇特别厉害,比眼镜蛇还毒,连大象都能毒死。”
毒死大象的桥段,我在信口开河。
杂志里的知识贴示,只是短短一句,「世界上最毒的蛇是棕王蛇,毒性超过眼镜王蛇。」
越浅薄越想表达知道得更多,再者在识海里,大象象征着巨大难以被毒液克服的生命体。
兰姐顺着我说下去:“蟒蛇也很嘿人(吓人)。我和工友在电影院看过电影,好多条蟒蛇追人。”
“电影院是什么样的,和电视上演的一样?”
“一块大屏幕亮着,周围黑漆漆,有人拿着个小手电筒一直走来走去查票。”
“哦,你继续讲,蟒蛇为啥子追着人不放。”
“那伙人踩破了蟒蛇的蛋,蟒蛇追上他们,把他们都缠死了。那种死法才吓人,看着特别恐怖,一点点地缠死,开始还能呼吸,后来骨头都碎了,还在啊啊啊的叫,嘴巴里喷好多血出来。”
话毕她露出歉意的神情:“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不肯服输说是,但又的确只是光想象着画面,脊背就淌出冷汗珠,黏在内里的毛衣上,湿冷滑腻,像蟒蛇刚从我身上游过去。
“蟒蛇比棕王蛇厉害。”我很快认输。
兰姐觉得不错:“毒死其实还好,要是我选我希望被毒死,一下子人就没了。被缠上就恼火(糟糕)了,反正都是死,要多受好多折磨。”
不知为何,成年以后我总想起这段说者无意的谈话经过,觉得它隐隐约约暗示了一些人间极残酷的事。有这种认识始于我觉察蟒蛇不只生活在丛林,世上它的猎场,比比皆是。
有可能是为了庆祝我中学毕业,同年,兰姐开始了第四次创业。
风水的迷局没有再厄困住她,乏人问津的产业前景亦将不复存在。几乎是报复性的,我想这其中有这样的宣言存在:你们不是要吃肉,好,如你和你袋中的钱所愿。
她承包了一片草场,带着已扩大的队伍(三人:儿子、儿媳、创业基石吴永大)来到高山上,开始从零修建养殖场。
本地嗜吃兔子,县上有条街专门卖兔肉,街名「得福」。这福想是以兔子的惨绝来成全老饕们的口福。
此街名菜“三层兔”——乃是三层竹编笼屉,一层谓粉蒸兔,一层谓双椒兔,一层谓油淋兔。上桌前,揭开笼屉,管保你九世兔子精转世,也只能边狼吞虎咽边哭着念煮豆燃豆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