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当年冠以“朋友”的玩伴,其中有着某个与我最为亲切的少年。
在他还在的时间之前,我们都格外熟悉这里的夏天黄昏。太阳从西边的群山那边落下去,大地退了烧。我们结伴穿行在老房子间的巷子里,抚摸着墙缝中的青苔。偶尔经过买着水果的小摊,嬉笑着顺手拿了一个苹果,然后在摊主的追逐下疯狂地奔跑,跑向没有尽头的过去。
直到某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我接到宣告死亡的电话。
多么荒唐而可笑的故事?
一个正值年少,风华正茂的少年,因为一颗小小的陀螺,那样永远的,把时光搁浅在了初夏的河边。只留下一双洁白如雪的鞋子,在清风的吹拂下,一动不动。
当我最后看见他年轻的身体躺在那口崭新的棺材之中时,几乎是孤独而绝望的。
那一刻,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就是一个早已写好的糟糕剧本,所有的美好遭遇,终究会被命运抛向无尽的远方。直到多年以后,我只能通过还存在的痕迹,寻找到它的一鳞半爪。
而如今,那些能够找寻的痕迹终于也要与我告别了。
就像是我们和任何人的交谈那样,最后都将说一声:再见。
父亲最近果然老得厉害。
他穿着单薄的病服靠在病床上,伤口渗出血液变得暗红,仿佛打翻的红酒毫无章法地洒在白色的纱布上。一层又一层缠绕着,束缚着他用来行走的脚步。纱布前端露出的大拇指全是凝固的血迹,仔细端详,能看出用来固定骨头的铁钉。
我下意识地鼻端一酸。
明明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对他有过一丝的孝顺,哪怕是生日时的一句简单问候,我也会选择性的遗忘。如同逃避着洪水猛兽一般,想要把有关于他们的一切全部倾倒给回忆的垃圾桶。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更远,跑得更快,把岁月都丢在后面。
闭上眼睛强行止住了潮湿的眼眶,奶奶推开房门,颤颤巍巍地从外面走进来。
她弯着身子,看到我后浑浊的眸子明显的一亮,脸上浮现出那一抹让我感到亲切的熟悉笑容。
一如多年之前的小学,放学之时,她总会在校门口对我露出微笑,让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接着顺手拿起我大大的书包,询问着我:“想吃什么?”在得到我的回答之后,穿过拥挤的人群,钻进卖着各式各样小吃的摊铺,满足我的小小心愿。
“一路上应该很累吧?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奶奶看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我想,她应该是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是什么呢?疲倦的面容,浓浓的黑眼圈,还是皱着的眉头?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就习惯于观察我的脸色,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寻找到一种难以表达的心安。
“好的。”我点了点头,让父亲早点休息,然后转头离开。
傍晚的夕阳隐藏于深灰色的天空背后,偶有几只乌鸦飞过不远处的停歇在枝头。再次走在这条路上,我不禁想起了很多的事,小时候的事。
父亲失踪八年后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正值大雨倾盆。
父母离婚的那一天,我恰巧和同学打架导致左手骨折。
我用父亲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打死了好几只麻雀与乌鸦。
五年级时,南方罕见的出现漫天飞雪,奶奶特意为我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时间,时间似乎并不是在向前走,而是把所有人慢慢埋在下面。我们终将告别自己的身份,直到一切被埋葬,遗忘了姓名。
那个时候,新的人们挖出黄土之下的尸骸,然后嫌弃地丢在一旁。
回到家的三天,我可能一直在寻找什么。
这天早晨,大雨初停,世界仿佛在洗涤中翻新。从前的我喜欢雨天,喜欢它的冷与凄清。像一个人默默站在绿树成荫的森林,在最不经意的时间等待着世界的回温:一切越来越好。而此刻,冷而新的世界如此让人欣喜,令人陌生。
在最低沉的时间穿过密密麻麻的低矮楼房,门口张贴的朱红对联直刺人眼,透过透亮的玻璃能看见每家每户温馨的相聚与告别。千篇一律,而又显得独具一格。
曾经的这里,又会是什么呢?
一片片栽种着庄稼的田地,有着果树与杂草?有过雨后泥土的芬芳?或许还有着一个男人守候着心爱的女人,自此耗费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
人苦苦建立的一切,都是用来推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