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天晚上,爸爸的眼皮又动了,像是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眉头也跟着皱了几下,我感到很惊喜,马上又去叫来医生,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实习的小护士,左右眼光照之后医生说爸爸的左眼有些许避光意识但是也都是正常人体功能反应,实习的小护士看我满眼泪水,在离开病房之前回头跟我说,你跟他讲话,也许他能听见。我赶紧去打来温水帮他洗眼睛,这样如果他真的想睁眼,有水的滋润会更容易一些吧,我这样想着。一边帮他清洗眼睑上的结块,一边不停地叫他,跟他讲话。我说等你醒来我带你去上海,等你醒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然后他眼睛流出了泪。
潜意识里我相信他听见了我说的话,这样的相信,让我觉得即使他知道他要去了,也是在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知道女儿一直陪在身边可以安然地走。至少我也可以安然地让他走。
1月24日,经过医生和爸爸那边家人两周内一遍又一遍的劝说下,晚上10点,我在医生递来的放弃治疗书上签了字。凌晨12点,拔掉了爸爸的呼吸管。妈妈提前联系好了购买后事准备需要的寿被和孝箍,都在那晚12点之前送来了。
拔掉呼吸管的爸爸并没有一下子就走,他躺在病床上,因为呼吸机的供氧切断,身体机制本能地抵抗,脸色一瞬间变得乌青,头止不住地摇摆。在医院这么久,隔壁急救室里隔两天都是死去的人被抬出,我依旧来来往往从来不觉得害怕,可是那晚,当我看着爸爸瞬间变黑的脸,张大嘴巴拼命呼吸的样子时,我却哭叫地后退跟妈妈说我害怕,我害怕。
可她却在我背后抵住我,推着我上前带着哭腔说我的孩子你怕什么呀,这是你爸爸,你快去跟他说说话吧。然后又转向病床叫爸爸的小名,说你放心去吧,你不要害怕,我们这样做你也会少很多痛苦,不要怪我们...
安抚好我之后,她拿着盆子和毛巾去打热水,想趁着爸爸还没走之前为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体面地离开。平复下来的我看着爸爸长大嘴巴喘气的脸,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我把那只银色戒指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包里,接着从包里掏出纸和笔,我写: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对不起,请你下辈子还来做我的爸爸。然后折好装在了准备给他穿的衣服外套口袋里。
妈妈打来热水之后,我们开始给爸爸擦洗身体,再次清洗鼻口的血和浓痰,擦掉黏在身上的治疗器材贴的胶带。因为胶带贴了太久又很牢固,撕掉的时候爸爸的腿和身体都有疼痛的强烈反弹。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腿说爸爸不要怕,我们帮你洗身子。护士这时候已经不再进病房了。擦洗之后,我和妈妈还有大伯给他穿上了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是我在他的衣柜里选的,衬衣是他去年来上海穿的那件黑花色,臭美的爸爸还问我穿上这个像不像小年轻,鞋子是一双牛皮编的浅口鞋,我记得4年前去温州的时候,爸爸说很想要一双皮编的浅口鞋。袜子是我临时去外面的便利店买的白色浅口纯棉袜,裤子也是他去昆明看我的时候穿的那条西装裤,他说过他很喜欢这一条因为有一点掉档的款式比较新潮。
所有事情忙完之后,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坐在病房里静静地听着爸爸粗声呼吸的声音,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凌晨3点多,爸爸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喉咙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无法忍受这声音的大伯静静地走到爸爸的床头,用手帮爸爸合上嘴巴,失去嘴巴呼吸的爸爸监控上呼吸和心跳的数字慢慢降为0,凌晨4点钟,护士推开病房露出半个身体对我们说人没了,然后又迅速地带上了门。
妈妈赶紧让我跪下磕头。我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在了爸爸的病床前。
护士随后走进病房,熟练地套上手套,对爸爸的身体进行了简单的检测确定人是否还有心跳和呼吸,指导我们如何拔掉监控管,确定一切没问题后一句话没说地转身离开。
妈妈递给我梳子和口红让我为爸爸整理遗容,大伯给爸爸刮了长出的胡茬,我不知道做什么,从地上起来顺从地按照妈妈的要求一样一样地做。然后她把孝箍系在了我的左臂。
整理好病房里的事情后,我去找医生开死亡证明,去住院处盖章,退费,等在医生旁边的时候,远在老家的表哥赶来,他见着我表情不对劲就问我人已经走了吗?我点点头,看着表哥突然眼圈泛红,抬起头转身出了门。
4:30我给当地的殡仪馆打了电话,预约了早上8点的殡葬车,又给医院的太平间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接人,因为7点过后尸体没办法停在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