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说:“要我说,一生中总会得到又失去些什么,这大概就是所有生命最大的共同点了。”
在那天她离去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就算钓起湖中最大的那条鲶鱼,我的快乐也不会比见到布卢娜时得到的还要多。人鱼游向湖心时,蓝灰色的尾巴拍出了水面,那些三角的鳞片在太阳下将先前的那首歌继续唱了下去,带着点儿几乎注意不到的红色亮光。我猜她是顺着那条狭小水道回到了海里。还记得那条水道吗?对人鱼而言,那条由岩石、泥土和某些水生生物的巢穴组成的小水道或许就相当于通向家的道路。当我扛着斧子和木柴回家时,落叶在我脚下沙沙地哼着,而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好像每一次抬脚都让身体飘了起来,落脚时又都像是单纯地为了跳跃而点地。
所以,当然了,当我回到家,我的母亲又一次地露出了那副忧伤的神情,仿佛她已经失去了我。我现在要说,我的母亲在大事上有着十分准确的第六感,在我的哥哥遇见磨坊主的女儿之前,只有她突然觉得有坏事要发生,而事实是,一连串的坏事的的确确发生了。她就像个预言家,一个无力的可怜预言家,永远也无法阻止坏事发生。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对她说,那只是她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而已。你该休息了,我们说,爸不在了,你得照顾好自己。
而那时我也是这么告诉的。
“我来做饭吧。”我说,并吻了吻她的脸。那上面已经有着不少皱纹了,都是这几年的操劳留下的。
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只是叹着气走开了。
如今,我仍偶尔回到罗蕾莱,避开所有的人。我总是坐在湖畔,下半身浸在水里,手指在沙滩上画着图案,心里想的全是布卢娜。我怀念她的歌,有时甚至以为自己又一次听到了那与空气、与森林一同嗡鸣的歌声,但它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是在遥远回忆中偶然间被风或水的轻叹唤起的过去。
不过那时,我每天中午与她见面,和她聊土地、大海与人民,直到十二月寒冬降临。
我们在九月份握手,在十月份拥抱,在十一月接吻,在十二月谈论一切。她曾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说自己是被盗的孩子,身体里流着的已经是小偷肮脏的血,它们逼着她也成为一个小偷。我告诉她并不是那样,只要她愿意,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可她摇摇头,没有再接话,徒留我与她一同陷入她的哀伤。
十月份时,我第一次抚摸她的鱼尾,她突然说:“我最早的鱼尾是红色的,和海里的一摊血一样,非常丑,也游不快。我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但那时她的鱼尾已经变成了皇后一般的蓝灰色,布卢娜可以骄傲地去到海里的任何地方。可她看上去却像棵梨树,在秋日里一点点失去了她的叶与果实。
“起初我不喜欢我的鱼尾。它慢慢地变成了灰色,然后才是蓝色。这样说吧,它好像会随着心境变化。如今我已经像一条真正的人鱼了。”她说。
布卢娜从来都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类型。她提起过去,尽管眼神比死去的鹿还要痛苦,可她的声音仍然坚定。我从没问过为何曾经的她是鲜红色的,也没想问过。爱上一条人鱼,你就不会那么随意地问这问那,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能问的,什么又是不能问的,所以我那时一直觉得,我大概一辈子也无从得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哀伤了,可我只想要她快乐。我始终都深陷爱河,已经沉到了河底。
“人鱼靠唱歌过活,所以我也一样。人鱼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唱,所以我也一样。你知道的,在大海里,无数艘船驶向我们。在我自己的海里,每一艘船都可以是猎物。有时这还真是挺奇怪的。”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她的泪水积成了罗蕾莱,她的歌粉碎成了金色细沙。但后来我什么都懂了,这才知道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她始终就和我们所有人类一样。
“我曾拒绝从上一代手里接管自己的那片海。我想离开。可谁能反抗大海呢?啊,是呀,奥茨西是我的海,只属于我的。一片海里只会有一条人鱼。她很美吧?有一天我会把她再交给别人的。三百年了,日复一日,我总是孤身一人。有时我真恨大海,它很少顾及我的想法。”
只不过,人们喜爱地精,畏惧狮鹫,同时厌恶人鱼。或许是因为他们总是杀害水手,但我猜,大概还有着别的原因。
“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她说。
“好。”我向她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