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次孤独的旅行,她很确定昨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在汽笛声中登上火车时,她还不这么想;而当她落座后火车缓缓开动,后退的树木闪过,手里捏着的火车票微微颤动,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了。
没有移情别恋,他们仍爱着对方,这份爱情的唯一敌人是时间。最开始,他们像两个寻宝的孩子企图找遍对方身体的全部角落,在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吻痕,一直到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看着对方傻笑。他们的爱情毫无特殊之处:吃第二杯半价的圆筒,在大街上放声大笑,在电影院里将手伸进对方的衣服,因吃不吃辣而争论不休……然后,时间漫不经心地缓缓碾过他们的世界,将所有的浪漫美好碾得粉碎,只剩下重复。
“重复是世界的本质。”她把这句话写进日记,时间是她决定旅行那天。那是漫长生活里最平常的一天,星期六,她在松软的床上醒来,熬夜的疲倦尚未从她的脸上褪去。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当天要做的事。烤两片面包。冲一杯咖啡。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化妆。他大概十点半左右会来接她,然后他们会去商场吃饭、买衣服,时间允许就看一场电影。
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依她的设想进行了。夜里十一点钟,他们吃完宵夜回到她家,两个人匆匆洗了个澡,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做爱。这一次她兴致缺缺,只想快点结束。越过男人耸动的肩膀,她看到对面墙上那只圆钟,它挂在那里已有一年,三根不同长度的指针以恒定的速度指使着房间里的一切,永不停歇,永不改变。秒针咔哒咔哒地转圈,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疲倦,它以为不停地转动便能控制时间,其实它是被时间禁锢在小小的玻璃罩内。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根秒针,每一天都以等长、等宽的恒定状态重复,连每次做爱男人都以同样的姿势结束,长叹一声,好像抽干了他的全部精神,扔掉湿漉漉的避孕套后便能闻到刺鼻的橡胶味和腥味。
结束后,她大汗淋漓地陷在床上,感到恐惧。黑暗中的天花板令她眩晕,她让他打开灯。
“开关在你那边。”他说,“睡觉吧,开灯干什么?”
“明天我去旅行。”她将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怎么了?”
“我想出去放松放松。”
“找个假期一起去。”
“我着急,明天就走,你不用陪我,放心。”
他把被子掀开一角,看见她紧闭双眼,说:“怎么突然要去旅行了?”
“就是想去。”
“我不放心。”
“你是不信任。”
黑暗中只剩下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以及墙上秒针的咔哒声。她想到,等会儿自己睡着了,秒针在转,她醒了秒针还在转,她离开房间秒针依然不能停歇,一直到那两节5号电池电量耗尽。可钟表停止工作了,就能脱离时间吗?她数咔哒声,想知道数到多少时会睡着。
当她第二天醒来,完全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边的男人还在熟睡,她慢慢下床,写了点日记,简单整理行李,留了一张便条,然后来到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去往落后小城的车票。
她心里明白,他们早都忘了相遇的田野。
小说就到这里停笔了,成了又一部未完成的书稿。我将后面我跟她在火车相遇的几页撕掉,扔在垃圾篓,心情像扔掉无用的老物件——扔的时候感慨万千,可之后再也不会想起它。
我停下笔,略微伸了下腰,随即走出书房,环顾客厅。这间房子,大概有十年没招待过女人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寂寞。可是今天,我把房子布置得很浪漫。玻璃茶几上摆着一瓶红酒和一枝玫瑰,这是女人们都喜欢的浪漫。即便她不是那种庸脂俗粉,也应该不会对这类美好的东西感到厌烦。我转身返回书房,在书架上找出《卡尔维诺短篇小说全集》,摆放在红酒旁边。
我可以将这本书送给她,正如很多年前我将这本书送给别的姑娘。那时的我精力旺盛,性欲和创作欲不断地鼓动我的内心,让我浑身的血热气腾腾,非找个发泄途径不可。几年后,我不再觉得每一个女孩都十足可爱,我便结了婚。那段婚姻持续了五年,结束前那几天平静得如迟迟不肯下雨的阴天,我们的话很少,对过往的日子只字不提。我认为我们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前妻嫌我对家庭漠不关心,而我则反感她的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