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爷是个特别优秀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区文物管理所的副所长。擅长书法跟摄影,有几台好机器,会两门西洋乐器。个头高,长面颊,少白头,长得最像我爷爷。儿童时期我的几乎所有相片都是他替我拍的。
那时候,三爷除了一个女朋友和显而易见的身体缺陷,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四爷没能抢救过来,死得临时,也没有遗言,房子跟财产当然都归了我爷爷。三爷没有房子。爷爷就把房子给了三爷,让他可以结婚。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一间留给我爷爷来时住,但爷爷很少来。四爷留下的书就一直留在爷爷的房间,以历史宗教文物类居多,也有一点俄国小说。我最爱看的是石窟类画册。中国的大多是黑白印刷。彩色的是国外的。英文还都看不大懂,石窟还是中国的那些石窟。
就是在看石窟的那几年,堂妹和我渐渐玩不到一起了。原因不全是我已经上初中了而她还是个小学生。爷爷和大伯也问她,你怎么不跟你三哥玩了?(大伯有两个儿子,所以我是她三哥。)她说,我有我自己的朋友了。
嗯,你那些街上的朋友。我说。
在内心,我是崇拜四爷的。我想,即使你的父母失和,他们也没什么文化修养,但至少四爷留给了你一个房间。一个小小的蚕茧。你为什么不躲进来好好发育自己。跟街上那些野孩子成天混在一起,今天流行玩滑板,明天是旱冰。那时候就想,堂妹长大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出息。一个女孩子,更应该对自己的人生保持清醒的觉知。
后来的几年,沈姨也想自己做点生意,但总在失败。家电维修越来越不好做了。一是家电变得更加便宜了,很多人坏了就直接买新的。但在过去,有乡下农民会背着大彩电走几十里路来找三爷。现在这样的人基本没了。电视也都薄了。当然还是有人来找三爷修电视。他们自己开车过来把三爷接去家里修。大家都还是照顾他的。
三爷修了一辈子的电视,却在前几年上门给人修电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电视机里面的高压包给电了。2万5千伏特的高压电。还好那家有车,把他送到医院大概只花了15分钟。那是我们家第二次有人被紧急抢救。所幸爷爷不用再经历这一次丧子危机了,他在我大一那年去了世,死在养老院里。因为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国家负责了他的养老。在养老院,他过得宁静而满足,一生清洁体面。死之前,整理好了自己所有的个人物品,连钱包里的每张毛票都捋得整整齐齐。
沙坡尾附近的小渔岛书店,我这是来第三回。12月,风扇还在转。门口的书架上糊着一张白纸,写着四个不好看的钢笔字,谢绝摄影。后来又用铅笔在中间加了婚纱两个字。前面两次都是出差来的厦门,间歇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逛一逛,所以就只来过代表性的鼓浪屿和沙坡尾。
书店能让我们稍微变得平静一些。
女朋友站在日本文学前面,我看福建饮食。现在书店能提供快递服务。她很快就选到了四本书,在店员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收件地址。
又买村上春树,我说。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我没有看不起村上春树。女朋友爱买村上春树。她说过,不知道买什么的时候,或者出门不知道带哪本书的时候,她就选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从没有令她在飞机和火车上失望过,就像皮包里的口香糖和30ML装的淡香水。我说,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高的褒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然是真心的。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不久。
这几本是初版的,她头也不抬地说。店员看了一眼笔记本,用闽南腔问,收件人是敏敏?女朋友说,是毓敏。我说,敏敏也行,我平时就叫她敏敏。女店员倒不好意思了。毓敏回头看我,又不说话,半天问我,你没有什么要买的吧。
出来旅行是毓敏的意思。她的部门被裁掉了,一个大集团的新媒体事业部。赔偿方案谈了很久,最后不想再耗下去了,跟HR签了字。还有几个同事在坚持。来厦门也是她定的,我说厦门有什么好,不如去泰国或者新加坡。她说就厦门吧,她不想再为旅行操心了,只想在一个稍微暖和点儿的地方静静待几天。
本来她不想让我一起来,后来是我坚持。我们的感情已经出了问题,但跟她的失业倒没什么关系。我觉得,如果让她独自出来这么几天,我们就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分手。
从旧书店出来后两手空空,她说她要打车去东渡码头。我买了10点50的船票,她说。我说,你要去哪儿。她说,鼓浪屿。我说,我陪你。她说,我就买了一张票。我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现在能买到的今天最早的船票已经是下午3点50的。她说,别费劲了,我就是想一个人去。你不是在厦门有同学吗?还有个堂妹。自己玩半天,我晚上就回来。说完转身进出租车了。今天是礼拜一,我突然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