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有点阴,远处的杨树和国槐撑着满头的新翠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星星点点的杨絮在无风的空气里飘飘荡荡,让人想起漫天飞舞的雪花。
耳边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和惊呼声,冷不丁脑袋里闯入了一架不住嗡鸣的直升飞机,整片天地霎时间旋转起来。全身骨头像被大锤重重击中,尤其脑袋,疼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脑死亡。
从那时候起,我是我,又不是我。
我从那个千疮百孔的躯体里被生生甩了出来,回不去可是也离不开,像一架被调皮孩子抛弃的风筝。它放弃了我,却把线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欢快的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尽情玩耍,然后,几乎彻底忘记了我的存在。
充当调皮孩子这一角色的,是我的老公,那个精瘦的秃顶男人,林开富。
最初的操劳和奔波是因为爱和责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消磨了半年、一年之后直到现在,这份爱和责任还有多少剩下?
谁知道呢。
肇事司机是个有担当的人,关键是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有财力。我“病情稳定”之后,经协商,每月出一万块钱补偿。五千直接打入本地医院账户,作为我的医护费用;另外五千则打到我老公的账号上。
于是我的以心安理得的留在医院里,长期独占一整间双人病房。我的老公也不用工作,只要陪伴我就好,还雇了一个女护工照料我。
可是我算什么呢?
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86400秒,像块烂肉一样躺在那张两米长一米宽的单人病床上,苟延残喘。吃饭靠硬灌和鼻饲,大小便……呵,不提也罢。只有呼吸是我自己的。唯一的“运动”就是眨眨眼皮,唯一的表达就是那在别人听来无比凄厉的哭号。
为什么要让我屈辱而痛苦的活着!无数次我向往着从那个小小的窗口潇洒的一跃而下,像鸟儿飞向广阔的天空!
可是我身不由己,求死不得!
我恶意猜度着,到这份上,老公未必是有多爱。之所以不肯放弃“治疗”,怕是舍不得这份堪称悠逸的生活吧。我虽然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可也是个“月收入过万”的人呢。
可是我好苦好痛啊,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每一个细胞,时时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淹没。
最难捱的是心灵深处的孤独和空虚,没有人可以说话,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永远离不开这间小小的病房。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偶尔林开富刷手机的时候蹭一眼,他就爱看那些美女直播,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三个孩子了。老公和他们通电话的时候我留神细听,他们显少提及我。
在他们心里,我早已经是个死人,欠缺的唯有一场葬礼而已。
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没有错。我就是怪想的,揪心的想。
疼痛不发作的时候,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回忆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甜甜的喊妈妈的样子,考试拿了一百分神气活现的样子;猜测他们现在做什么呢,跟各自的另一半相处的好不好,什么时候给我添几个孙子孙女……
当妈的人,大概就是这么无聊吧。
有一天我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无非是人来车往的马路,附近的小区楼,一条浑浊幽暗的护城河,蛇一样伸展向远方。
我能一连几个小时贴着玻璃一动不动,在触目所及的人群中寻寻觅觅。偶尔发现一两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我贪婪地瞪大眼睛追着看,仔细分辨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咂摸一番这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楼下。
然而我并不奢望某个下一秒那个身影会出现在我的病床前。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无聊的游戏来打发时光,渡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黑狗,很快淹没在探病的人群中。
狗也来探望病人吗,有意思。不知道工作人员放不放行?不过这狗子看起来有点像黑虎呢。
黑虎是我以前养的一只纯黑色田园犬,被我捡回家时眼睛才睁开一条缝,小小软软的一团,哼哼唧唧,好不可怜。不到半年被我养的毛光油亮的,块头虽不大,壮实的像头小牛犊子,活泼皮实的紧。关键是特聪明,听人说话的时候一脸专注地盯着你看,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一切,偶尔会适时轻吠两声表示附和,特有意思。
才住院那会儿,黑虎独自一狗守在家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大儿子还带它来看了我一次。后来听说送给邻居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