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岁的春天,是黑人记忆中最美的一个春天。四月间,草原上刚铺上若隐若现的鹅黄色,河谷的桃花全开了,不同晚年的是,今年的桃花开的大,开的准时,琥珀色的汹涌澎湃的河水两岸,清澈明净的海子边,陡峭的山崖脚底,全部被红粉的色彩包围,一阵风起,花瓣四处纷飞,人们倾家出动,在河岸边桃花下,光着脚载歌载舞耍坝子,俨然人间仙境。
寺庙外南坡上也有不少桃树,虽然花瓣不如河谷的桃花那样大、那样密,但却也特别美好。上师从内地讲经回来了,年轻的僧人们簇拥着慈悲的上师来到桃树下的草地上,上师席地而坐,给僧人们讲述内地见闻,为他们慈悲开示,黑人也坐在僧众中,听师父讲两条大江围着的重庆,讲一马平川无比安乐自在的成都,讲城市里的人们每日在车水马龙里辛勤工作,讲那里的信众们对藏地和佛法的虔诚向往,黑人心头,恍惚有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印象,那里的人们,需要佛法的救渡与慰藉,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追随上师去到那些地方,该多好,到时候,一定要去看看重庆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四月间寺庙照例举办大法会,要绘制无比精美庄严的坛城来供奉佛菩萨,自然,寺庙里外的墙壁和佛塔也要重新粉刷,寺庙外面转经筒旁边的玛尼墙,也要再往上垒加,要请匠人来刻新的经石。匠人们将民众背来的石板整整齐齐码好,仔仔细细地描了真言密咒,一錾一锤刻起来。刻好的经石,会按照仪轨码放,赶到法会前,就会有新的五彩经石来装点佛的净土。
錾刻经石的匠人们基本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是这座寺庙固定的刻经师,据传已经如此这般刻了上百年。而这次,随同匠人们来的,有一个女孩。
女孩子用口罩蒙住了脸,头上围着赭色的头巾,与一般藏族女子无异,但晚上制香的时候,小沙弥们聊起了那姑娘,说中午用斋的时候看见那姑娘摘了口罩坐在男人堆里,脸很白,白里有红,像南坡的桃花。众人说着哄堂大笑,气氛比以往要活跃的多。
黑人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次仁回来了,是小时候的次仁。他在前头走着,小次仁跟在他身后,如同往常一样在桃树下散步,微风吹起,花瓣落在了他的头上,肩上,也落在次仁背上,次仁跳着,想抓住一片片飘落的花瓣。
第二天中午,次仁在僧房门口低着头洗被单,忽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他抬眼看去,眼前站着那位姑娘,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下,浑身散着光。姑娘赶紧给他弯腰行礼,黑人也站起身来,将双手在衣襟上擦擦,还了礼。姑娘摘下了口罩,说小师父,跟你借个东西。
黑人心头想被蜂子蛰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姑娘,不像是高原女孩那般模样,她脸庞白皙,没戴头巾,头发乌黑,嘴唇正如镶嵌在洁白法螺上的柿子红玛瑙,眼睛清澈如水,仿佛是从菩萨的世界里降临而来。十八岁的黑人,第一次感觉到手心冒汗,浑身不自在,他结结巴巴地说回道:”你需要什么?”
姑娘一笑,说我的围裙弄脏了,没得肥皂,我路过看你在洗衣服,就跟你借借肥皂,去外头河里洗洗。
整整一个晚上,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姑娘就如同当年闯进他生命的小狼次仁,只一眼,就确定了垒劫世的因缘。他脑中反复出现姑娘中午站在阳光地里的模样,反复出现姑娘蹲在河边,用玉纤般的手在清澈的冰河里洗彩色的围裙,甚至,他想到了姑娘在桃花丛里梳着油亮的头发,脸上挂着无以伦比的微笑。他感觉口渴难耐,起来喝了几次水,却越喝越渴。眼看着窗口泛白,在朦胧中,他回想起去年参加康定跑马会时,听到康巴汉子和美丽的姑娘们反复唱诵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
从第二天起,黑人开始变得魂不守舍,诵经也坐不住了,香也没有以往那般搓的圆融。他实在无法将那姑娘从脑中抹开去。当时在佛学院,上师喇嘛亲授了关于声色的止法,也告诫过所有年轻的僧人们,在未来漫长的修行道路上,断除情欲,是保持戒体清洁的第一要义,非但不能身受,若闻思动念,都有巨大的罪过,多少沙弥、比丘甚至是喇嘛,都将解脱之道断送在这上头。彼时的黑人,道心坚若磐石,暗自发愿绝不会在这上头出什么岔子,如所有伟大的上师,清净无染,静心修持,终有一天学成,将会游走四方,广宏佛法。那以后他所见女性,皆恭敬谦让,从不起心动念,独独有一次在镇子上与一位内地的女子擦肩而过,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味让他不禁心头一颤,那香味不是藏香那清凉的味道,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能进入人心里的味道,随即,他就为自己适才的反应感到万分懊悔,回到寺庙,在经堂里对着佛菩萨深深忏悔。自从遇到这姑娘,自从看到她的眼眸,黑人的心,不再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