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惠梅叹口气说,女,不是不给你买,你看不是快过年了不是,妈手头紧哪。桂桂瓮着声说,爸会给我买。杜惠梅伸手掖掖女儿的被头,说,乖,睡吧,明天爸就回了。女儿很快就没声了,睡熟了。杜惠梅又对自己轻声说,还有四天了。
还有四天就过年了。确实连空气都渐渐不同起来,有点像炉灶里的火渐渐在烧旺,也有些像豆浆汁越熬越浓,只等除夕夜那一瓢卤水下去,新年这一锅白花花的豆腐就做成了。
年夜饭就是这一瓢卤水。乔家庄的女人们已经在备这备那准备年夜饭了。猪头肉是年夜饭的主菜,更是祭拜祖宗和菩萨的祭品,家家户户都得把猪头用火烧好,一大早就拿到村子边上的小溪里去刮洗,婆娘们一边撩水洗猪头一边扯闲话,最让她们兴奋的话题还是关于外出打工的男人们。谈起男人,女人们脸上就放光,脸色就比刮洗干净的猪头还要红润多了。
谢二蔓在溪边洗男人脱下来的赃衣服,边挥捶衣棒边说,男人嘛是盐,当不得饭,少了嘛又还不行,吃不下饭。几个妇女一听乐了,说,怪不得,老看你喝水了,昨晚盐吃多了吧!谢二蔓怪笑着撩水浇人,小溪边上的人顿时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乔村长从一棵黄桷树下走出来,喊柳英,柳英!叫柳英的女人赶忙答应。乔村长说,你男人捎信来,说他下午就到,让你烧一锅热水等他啊。柳英埋下身子洗猪头,憋得脸上红一阵又紫一阵的。一帮妇女看着在一边起哄:柳英,柳英,一锅不够哦,要烧两锅,两个人一起洗才好哦!柳英骂,去罗去罗!一群饿鬼!笑闹一顿,溪边上突然安静下来,人都在想自家的心事,任溪水淙淙地流着。
有人突然说,我那死鬼,半年没音信了,不晓得死到哪里了。有人接腔,我那死男人更稀奇,来一封信说今年要加班,过年不回来了。我给他带了个口信去,不回来正好,老娘开春了就嫁人走了……小溪边上又是一阵叽哩呱啦的说词,都在或真或假、或慎或怨地数落自家的男人,小溪边上就像有一群饿麻雀在喧闹不休。
杜惠梅从灶台上取下熏得发黑的猪头来,在屋当中站了半晌,又把猪头挂了回去,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弄猪头?如果丈夫不回来,就她和女儿桂桂过年,还用得着烧猪头吗?今天杜惠梅没有放鸭子,她把鸭圈门关了起来,撒了几把苞谷给它们。
她打算到镇上去一趟,得办点年货了,怎么这年也得过吧?平常日子过得少盐寡醋的没啥,但女人总是想把年过得张灯结彩、刻骨铭心的。一年是一年,今年是今年,明年是明年,这是不能含糊的,一生能有多少年?这年要过得好,过得遂心如意,女人一年都是舒畅的,家道也一年都是兴旺的。
女人一把一把把家拢在手上,巴望着过年是个结,能把一家人的福祉拴得紧紧的,女人就拎着它,到新年里去。如果丈夫不回来,这结还拴得紧吗?杜惠梅走在路上,叹了一口气。
镇上在办年市,街两边堆满了货物,琳琅满目、五色斑斓,街面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常。杜惠梅一时不知道该买什么,只随着人流在年市上走动。她的眼睛其实没看货,在看人哩,看到人丛中有和丈夫身板相似的人,心里就涌入一阵撞动;听到和丈夫说话相似的声音,耳根背后就一阵发热,脖子上便潮红了一片。丈夫乔大庚是今年正月初十离的家,已经整整三百四十二天没见到了,杜惠梅能不想吗?她听到了溪边谢二蔓的那句话,男人是盐!她过了三百多天没盐的日子,心里淡得慌啊。
在镇上大桥边的小酒店里,杜惠梅看见了乔村长,他在那里和人喝酒,把脸喝成了猪肝色。他招呼杜惠梅过去。杜惠梅过去了,却离得远远的。乔村长舞着手指头说,乔大媳妇,你过来,过来,怕个什么?又不会把你下酒吃了。杜惠梅不说话,看着村长。村长放下酒碗说,你男人,乔大回不回来?杜惠梅摇摇头说,不知道呢,村长。村长点上一根烟,说了,乔大要是回来呢,让他年前到村委会,把那账结了。
就你一家没交了,拖过年罗不好嘛,咹?杜惠梅点点头,她知道这笔账,是拖了一年多的灌溉费,虽然当年的谷子遭了冰雹,颗粒无收,但那笔灌溉费是免不了的,村上的会计来催了三次了。每次见杜惠梅面有难色,会计都说,不急不急啦,等你男人回来再说吧。会计是本家三哥,这点面子还是给的,但杜惠梅从此不敢去村委会了,她怕人家又追问起账来,自己就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杜惠梅在镇上转了两趟,把人和货都看了个遍。她在僻静处把衣兜里的钱掂量了又掂量,最后,她买了一挂鞭炮、半斤酥糖、一瓶白酒和两盒好烟。在文具店门口,她犹豫了好久,她看见了那种自动文具盒,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把东西拎到家里,已经是快下午了,桂桂和狗儿斑斑玩累了也玩饿了,正蹲在家门口等她回来呢。